暗使处的内院是肃卫的私人领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头和寻常人家并无两样,还有几个专门负责侍奉的小厮。
闻瑶坐在厅堂上等肃卫更衣,小厮端来茶水,恭敬道:“殿下请用。”
“欸,这什么茶啊?”
“回殿下的话,是旬岭白茶。”
“我说怎么淡的很水一样,我不爱喝这个,去弄点姜茶来。”
小厮愁眉不展,很是为难道:“将军不喜姜茶,内院便没有预备,殿下若想喝,恐得多等一会。”
闻瑶微微歪了一下头,瞳仁跟黑珍珠似的圆润,仿佛听到了什么太阳是西边升起一类的无稽之谈。
小厮嘴唇嗡动,正欲再说些什么,话还没出口,肃卫从里间走了出来,闻瑶没心思再纠结茶水了,“我有事要和你们将军说,你先下去,没我的吩咐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小厮看了一眼肃卫,见肃卫颔首,方才退到门外。
“殿下想和臣说什么?”
“就昨天晚上的事,你知不知道那几个暗卫长下了多狠的手啊,要不是我动作快,那袖箭就把我打成筛子了。”闻瑶为了表现当时的危急情况,手指“咻咻”的往自己肩上戳。
肃卫坐到她右方的太师椅上,沉默了片刻说:“可殿下,毫发无伤。”
“那是我命大,我说真的,他们一点没留情面,那几支袖箭都是直奔着我来的,幸亏当时旁边有棵树,幸亏那棵树还不算太细,不然你现在就得去公主府给我奔丧了!”
“他们也是奉命行事。”
“奉命拦我还是奉命杀我?”
“陛下所言,不计一切代价。”
闻瑶本来就是强词夺理,哪会和他讲什么道理,“不管,反正你今日必须得给我一个说法。”
肃卫不愿与闻瑶纠缠,低声道:“那臣唤他们来给殿下赔罪如何?”
闻瑶勾起嘴角,又很快压下去,慢悠悠的端起茶杯道:“你要觉得他们有罪,这事可好办了。”
“……”
旬岭白茶甘甜清爽,有生津止渴之效用,闻瑶一口饮尽,倍感酣畅,她冲肃卫晃了晃杯子,肃卫便伸出长臂,拎起茶壶又替她斟了半杯,“殿下到底要说什么?”
“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何要深夜跑去钦天寺?”
肃卫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稍有无奈道:“想。”
闻瑶面露满意之色,同他复述了一遍在老皇帝面前的那套说辞,“我知道这事听起来很不可思议,真的真的,你要信我,昨夜我就睡了半个时辰。”
“……我信你。”
“啊?你说什么?”
“我信你。”
闻瑶见他神态不像敷衍,别提多感动,心中暗道:“这么离谱的事连我父皇都将信将疑,肃卫居然会相信,哎,我不是人,我真不该这么算计他。”
思及此处,闻瑶幡然悔悟,很诚恳真挚的对肃卫说道:“我就是想让你帮我……帮我绕过羽林军和那些暗卫长,进到钦天寺去。”
“违抗圣旨是死罪。”
“圣旨?在哪呢?父皇他把这几个暗卫长派出去,都没有知会你一声,你大可以当做不知情,正所谓不知者不罪。”闻瑶拍着胸脯保证,“回头要是被发现了,我替你扛着!”
“……”
“你怎么也装哑巴,男子汉大丈夫,痛快一点,就说帮不帮我这个忙吧。”
“殿下开口,肃卫怎敢不从。”
“好耶!那就这么定了!戌时你来公主府找我!”
闻瑶喝光杯里的茶,忽然想起方才小厮那句话,皱着眉问肃卫道:“你不喜姜茶?我怎么记得你最爱喝这个。”
肃卫望向闻瑶,狭长的双眸里闪烁着异样的光。
“殿下记错了。”
“嗯?我记错了吗?”
直至离开兵堡,闻瑶还在琢磨这件事,她分明记得很清楚,肃卫和她一样,从小到大都很喜欢喝姜茶,尤其是加了红枣的,以前在平南侯府和肃建将军学武的时候,肃建将军还说他们俩口味差不多。
难道她不仅仅失去了那两年记忆,以前的记忆也跟着错乱了?
错乱又能怎样呢,反正一时半刻的也不能恢复过来。闻瑶轻抚昼影的鬃毛,决定不想那么多了,眼下最紧要的事,是如何通过层层关卡,顺利进到空来的寮房。
夜里戌时三刻,肃卫按约定来到公主府的侧门外。
流光在此等候多时,她一改平日里娇蛮泼辣的模样,绷着脸拱手行礼:“流光见过大人。”
当年闻瑶学武,老皇帝亲自从暗使处选出十个暗奴赐予她,肃卫、流光、柳叶皆在其中,只是后来的际遇和选择大不相同,肃卫被肃建将军认作义子,脱胎换骨,平步青云,而流光柳叶成了闻瑶的婢女,无需整日提心吊胆,在这仿若世外桃源的公主府里怡然自得。
“殿下呢。”
“殿下正沐浴,大人随奴婢去厅堂吃些茶果稍等一会吧。”
“不必。”
流光敢在背后给闻瑶出馊主意,却不敢当着肃卫的面造次,她垂着头默默退下,一出月亮门,撞见了躲在那偷看的柳叶,压低声音问:“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柳叶将她扯到一旁,贴到她耳边说:“你觉不觉得,大人变了。”
“哪变了?”
“以前他隔三差五就会来公主府,这都回奉天几个月了,第一趟来,还不进门,似乎和殿下有些疏远。”
流光不以为意,“今时不同往日,大人原先在羽林军当差,清闲得很,自然能常来,如今可是暗使处校尉,暗使处诸事猬集,哪还有闲工夫,若真是生疏了,会帮殿下这种忙吗?”
柳叶一听也是这么个道理,不过她心里还是觉得肃卫变了,从前肃卫只是外表看着不近人情,但能感觉到他骨子里是热乎的,现在却仿佛一块千年顽冰,离老远就让人觉得通体发寒。
大抵是战场上走一遭,心境不同往日。
闻瑶很快收拾妥当跑来找肃卫,她穿着一袭玄色劲装,腰扎鞶带,长靴至膝,高马尾随风飘扬,虽无锦衣华服加身,但傲然贵气不减丝毫。
待她走到跟前,肃卫不自觉微微低头,唤道:“殿下。”
“嗯,这个给你。”闻瑶随手丢过去一块黑色方巾,笑着道:“以防万一,你待会把脸蒙好。”
“臣与那些暗卫长甚是相熟,他们只要见到臣的身影,便会立刻认出,为何蒙脸?”
“动动脑子啊,他们得罪我不要紧,敢得罪你吗?只要没看到你的脸,就算认出来也不会说的。”
“知道了。”
奉天城号称不夜城,除非是有大丧大难,禁宵禁娱,否则那些个酒馆梨园、烟花之地一直到天亮才会打烊,而这会街上熙来攘往的,还有不少商贩在叫卖,“走过路过瞧一瞧!上好的冻疮药!”“看看木炭,不起烟的木炭!”“糖炒栗子!刚出锅的糖炒栗子!”
闻瑶晚膳没吃几口,走到一半有些饿了,她问肃卫:“我请你吃馄饨呀?”
“不去钦天寺吗?”
“尚未到亥时,那些人正精神呢,不着急,我们吃饱喝足再过去。”
“好吧。”
天日渐冷了,到夜里更是刺骨寒,馄饨摊都挪到了堂铺里,牌匾上挂着写有馄饨二字长灯笼。肃卫掀开帘子,随闻瑶进门,里面四张桌子坐着两伙人,看打扮都是贩夫走卒,酒过三巡,吵吵嚷嚷,无所顾忌的说着荤话,无非是哪家青楼的姑娘更娇美,哪家新进门的媳妇儿更招展。
肃卫皱眉,轻声道:“殿下若想吃馄饨,我们可以去岳楼。”
“那还得多绕一条街,多麻烦,就这吧。”
“……坐这边。”
“好!”
铺子里只靠掌柜的一个人张罗,今晚生意好,稍有些忙不过来,闻瑶和肃卫在角落坐下半晌,他才来问:“两位客官吃点什么?”
闻瑶早就想好了,笑盈盈道:“大碗猪肉,不要香菜,小碗牛肉,多加辣子。”
“得嘞,马上就好!”
老板手脚麻利,没一会的功夫就把两碗馄饨端上了桌。闻瑶把大碗的那份推给肃卫,肃卫也递过来用手帕仔细擦过,又用热茶冲洗过的竹筷。
闻瑶夹起一颗元宝似的馄饨,鼓足一口气吹凉,放到嘴巴里嚼了几下,觉得味道不好不坏,勉强可以充饥。一连吃了三颗,她抬头看肃卫,见肃卫用筷子在大碗里搅来搅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肃卫回过神,朝她摇摇头。
闻瑶对人对事两种心思,实在想不通肃卫究竟为什么别别扭扭的,她不爱旁敲侧击的试探,便大刀阔斧的直接问:“你是铁骑将军,是平南侯爷,是暗使处校尉,是一招诛杀宋赤名震天下的大英雄,所以不乐意和我这个无名小辈在一块玩了?”
“怎么会,殿下对肃卫恩重如山,肃卫生生世世也不敢忘。”
“你的伯乐是肃建将军,我对你能有什么恩,即便有恩,我也不稀罕以恩胁报。”
闻瑶话音刚落,斜对过的那伙人忽然躁动起来,其中一个满脸胡茬的大汉拍着桌子醉醺醺的站起身,胡言乱语道:“老子会怕!我表叔可是当大官的!什么阵仗老子没见过!”
旁边人有起哄的,也有拉他坐下的,被他一把甩开,晃晃悠悠的朝闻瑶走来,狞笑着道:“你,你这小姑娘,瞧着也就十五六岁,大晚上不,不好好在家待着,怎么跑出来和男人鬼混。”
肃卫眉头拧的更深,他正欲起身驱逐,被闻瑶按下,“你有事?”
大汉见闻瑶有息事宁人的意思,更无所忌惮:“相遇就是有缘,陪爷一块喝点!”
闻瑶从竹笼里抽出一根筷子,问大汉道:“你想喝什么酒,我请。”
“呦呵。”大汉扭头,洋洋得意的对同伴道:“瞧见没,够知趣的。”
但凡有几分清醒的,都看出肃卫那边已然山雨欲来,并不敢吭声回应,偏大汉无知无觉,晃了下脑袋说:“那自然得是,女儿红啊!”
“成,女儿红。”
闻瑶两指夹着竹筷,展臂掷出,只见竹筷笔直笔直的飞向门口的酒坛,“嘭”的一声响后,瓷片四溅,酒味弥漫,女儿红稀里哗啦的淌了满地,而大汉的脸骤然惨白一片。
闻瑶拍着手笑得前仰后合,笑够了,像个小孩子似的说:“快去趴在地上舔,一滴也不准剩下。不然我这筷子就戳你脑袋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