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草木凋零,如水一般的月光倾泻而下,晃得树影幢幢,绒毛厚密的枭鸟躲在树洞里,发出尖锐凄厉的叫声。
闻瑶前脚刚迈进山林里,后脚就跳出一队身着夜行衣的羽林军,他们个个提剑直指闻瑶,言辞却毕恭毕敬:“请殿下速速退回。”
“我若不退呢?”
“吾等自奉命行事,捉拿殿下,押回公主府。”
这几人身形壮硕,剑刃极长,一看便知是羽林军中的统领。闻瑶虽自视甚高,但这会手无寸铁,很清楚要真交起手来自己未必能全身而退,可就这么退回去,她委实不甘心,“就凭你们,想捉拿我,可没那么容易!”
羽林军笑道:“殿下尽管试试。”
试试就试试!
闻瑶抿唇,拔腿就跑,仗着身量纤细一头扎进密林里,没一会的功夫就将那几个羽林军甩在了身后,正欲得意,前头又冒出一队黑衣人,这一队各个矮上闻瑶半头,且和闻瑶一样手无寸铁。
是暗使处的!
这帮人连话也不说一句,见到闻瑶的瞬间便纷纷放出袖箭,那袖箭不过巴掌长短,威力却不容小觑,这样近的距离能直接射穿人的身体。
闻瑶瞪圆了眼睛,急忙转身躲到树后,只听“嘭”“嘭”两声响,木屑四溅,树枝晃动,她扭头一看,那箭头都从树干里窜过来了。
就这力道,起码得是暗卫长才有的水准。
整个暗使处,至多也就十个暗卫长,老皇帝一口气派来八个,几乎倾巢而出。
至不至于!
闻瑶不怕那群提剑拎刀的,可这几个使袖箭的她是真不敢得罪,放眼整个燕国,能赤手空拳躲开八支袖箭的恐怕只有肃卫一人。
眨眼的功夫,羽林军也赶来了,将闻瑶团团围住。
“干嘛呀你们,以多欺少啊。”
“吾等奉命行事,还望殿下见谅。”
羽林军统领多出身于武将世家,体面话张口就来,不像暗使处的,暗奴出身,自小被当做兵器养大,指望着他们说两句好听的,可比登天还难。
闻瑶盯着眼前的羽林军统领,问道:“你可知我要去钦天寺做什么?”
统领道:“不知。”
嗯……看来父皇并未告诉这些人她是要去钦天寺找空来,那空来寮房四周肯定没有人把手,她只需悄悄过了这两道关卡,便能在寺内自如行走。
这会比起能睡个安稳觉,闻瑶和老皇帝赌气的成分更多。
“行,算你们厉害,我自己回府,用不着你们押我。”
“多谢殿下。”
一众羽林军给闻瑶让出下山的路,统领默默望着闻瑶离去,轻叹道:“但愿她明日不要背着刀来。”
旁边的下僚道:“统领的意思是,公主明日还会来?”
“你是不了解这个元祯公主,她要做什么事,绝不会轻易罢手,说不准还要杀个回马枪,都别掉以轻心,精神着点。”
“是!”
羽林军之责是镇守皇城,耳力并不逊色寺院纠察,那山路上尽是枯枝干草,一脚踩下去咯吱咯吱的响,除非闻瑶长出一对翅膀,否则很难悄无声息爬到山顶。
在没想到办法前,闻瑶懒得杀这个回马枪。
她灰头土脸的回到公主府,一进门就和流光碰了个正着。
流光眉眼细长,嘴唇偏厚,左边脸颊上长着一颗小黑痣,模样称不上多好看,也不算丑,闻瑶看她久了,偶尔还会觉得别有一番韵味,可她瞪着眼珠张着大嘴的样子,真是把闻瑶给吓了一跳,“你这么晚不睡觉,在院里瞎溜达什么呢?”
“公主!殿下!我的祖宗啊!”
“干嘛干嘛,有话就说,我现在很不痛快,你少来惹我。”
流光收敛了几分狰狞之态,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殿下那个外室……该,该不会是……空来法师吧?”
闻瑶挑眉,睨她一眼,“谁同你说的。”
“奴婢又不是什么蠢材,这还用人说,今日正初住持刚入宫觐见,紧接着殿下也被召入宫了,夜里又回了府里,事情不都明摆着吗。”
“钦天寺里和尚那么多,你凭什么说是空来啊。”
“那些和尚哪能跟空来法师相提并论,空来法师出身显赫,佛学渊博,又是燕国第一美男子,殿下能看上他奴婢一点不意外。”
看吧,看吧,她的贴身婢女都往歪了想,更别提坊间那些百姓了。
闻瑶无奈的绑紧袖口,对流光道:“我今日正犯愁有气没地撒呢,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
“殿下殿下!”
“看招!”
话音未落,流光已然向后退了三尺,可谓身轻如燕踏水无痕,让闻瑶这一拳落了空。
闻瑶快羡慕死她这份本事了,然而大家都是一起学的,偏流光能学好,她却无论如何也不行,没有天资,就只能眼馋,“别叫我捉到你!”
公主府占地三百亩,楼阁台榭转相连注,流光脚下生风,东跑西窜,折腾了足足两个时辰,终于浑身无力,叫闻瑶给按在了地上。
流光边喘边道:“殿下,殿下饶命。”
闻瑶这一拳打下去,流光能半个月下不来床,她攥着手掌在流光脸前晃来晃去,笑眯眯道:“饶了你也可以,你得帮我一个忙。”
“殿下有,有能用得着奴婢的地方,尽管吩咐就是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忙。”闻瑶把钦天寺山上的情形一字一句的告知流光,随即说道:“你身形同我差不多,去帮我引开他们。”
“……”
“不愿意?”
“殿下,你忘了,奴婢就是暗使处出来的啊,那帮暗卫长一个个蹿的比猎豹还快,袖箭比弓箭还准,你是让奴婢拿命帮你偷……”流光咽下那句偷汉子,艰难的说:“偷天换日啊!”
闻瑶皱眉,继续劝道:“他们把你当成我,不会下死手的。”
流光欲哭无泪道:“他们会抓到奴婢啊,这种事一旦被发现,奴婢就死定了。”
“倒也是。哼,让你平时多练功你偏不,非捏个绣花针在那绣绣绣,到用着你的时候屁用没有!”
“殿下与其在奴婢这耽误工夫,不如去找肃卫大人。”
闻瑶当然想过找肃卫帮忙,以肃卫的能耐,就算背着她都能轻而易举的避开那两道关卡。
可一想到上次追鹰射旗,肃卫理都不理她掉头就走,闻瑶心里就堵得慌,不愿意拿热脸贴这个冷屁股。
流光见她举棋不定,又出主意,“若不然这样,殿下明个一早就去暗使处找肃卫大人,恶人先告状,跟他讨说法,把他拿住了再让他帮忙。”
“有道理,他手下的人差点用袖箭把我戳穿了,我是得去找他讨个说法。”闻瑶忽然收起脸上的笑意,拧着眉头问流光,“谁是恶人?”
“不好杀军师啊殿下。”
“看在你这主意还有可取之处的份上,放过你一次。”
翌日一大早,闻瑶便骑着马背着刀闯进了暗使处。
暗使处的演武场里站着上百个不足十岁的暗奴,皆身着黑衣,不苟言笑,即便见到闻瑶这般肆无忌惮的闯入,也是看都不看一眼。
他们但凡动一下,就免不了一顿毒打。
闻瑶虽不喜暗使处磋磨人的手段,但必须承认,暗使处的实力在兵堡首屈一指,就连流光那半路拾起绣花针的,都能生生让她追两个时辰。
“暗卫长陈涛见过殿下。”
“肃卫呢?”
“将军在内院练功,殿下不妨稍候片刻。”
“不,我正好找他过过招。”
陈涛将其拦住,冷冷道:“将军不太方便。”
闻瑶抿着红唇,一双葡萄似的眼睛忽闪忽闪,那懵懵懂懂的模样,让陈涛心不由都跳漏了一拍,不过一看她左肩上缠着细绳的刀柄,就什么念头也没有了,“将军练功的时候习惯不穿上衣。”
“我知道,那怎么了?他又不是光着屁股。”
“……”
闻瑶心说这人可真奇怪,随即绕过他朝内院走去。
这会的天色并不是很好,灰蒙蒙、混沌沌的一片,几乎看不到日头,奉天城尚未下一场大雪,却处处布满冰霜,闻瑶喘息时都带着稀薄的雾气。
偏肃卫似乎感受不到冷,他身着长靴黑裤,赤膊持剑,还热腾腾的冒了汗,那汗珠晶莹剔透,顺着他宽厚平直的肩膀一路流淌,很快消失不见。
闻瑶其实挺佩服他,腿那么长,腰那么窄,一看就是个底盘不稳的,可暗使处这几样绝技,他都能玩得转,还样样出类拔萃。
闻瑶本想着和他过过两招,试试自己这阵子勤学苦练的成果,被他翻转剑花时冒出的残影给生生吓退了。
就肃卫这个出剑的速度,不等她刀抡过去,剑刃就要悬在脖子上了。
哎,满打满算也只差了四年光阴而已。
难道肃卫在外面偷偷摸摸又拜师了?
闻瑶正纳闷,肃卫已然收起长剑,披上外袍,一步步朝她走来。
“殿下。”
“你才看到我啊?”
“嗯。”
“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那八名暗卫长,是奉陛下旨意,臣事先并不知情。”
“不知情?你们暗使处几个人啊,就差倾巢而出了,你跟我讲不知情,骗鬼呢?”闻瑶一顿,蹙眉问他:“还有你穿这么点不怕受风寒啊?”
犹如冰雪消融,山川乍绿,肃卫冷峻的眉眼骤然柔软。
他被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所操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