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 15 章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不想就是不想。”

“不行,你必须给我一个理由,否则今晚谁都别睡了!”

闻瑶的执拗,实在可以用胡搅蛮缠四个字来形容。

然而空来不能给出真正的理由。

他怕离开钦天寺,怕跟着闻瑶深陷人间烟火,怕二十几年来坚守的信仰成为一场滑稽的闹剧。

默默良久,空来说道:“会死。”

“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自己会死?”

“小心驶得万年船。”

“哇,我真没见过你这么胆小惜命的人。”

“现在见过了。”

空来原先说话不这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也学会搪塞人这一套了,闻瑶被他气得胃疼,“我可是好心好意想还你一个清净,你自己不愿意配合的,不能怪我了,那就这么耗着呗,看最后谁能耗过谁。”

闻瑶做好了要与空来死磕到底的准备,可人算不如天算。

变故生在腊月初八这一日。

寒冬之际,昼短夜长,闻瑶睡醒时天色刚蒙蒙亮,寺院里传来阵阵钟声,约莫是卯时的钟响,通知寺内一众僧人去过堂用斋,纠察们转悠了一夜,正是饥饿难耐的时候,通常不会再留人值守。

闻瑶心想要趁着这点间隙打道回府,可被卧里热乎乎的,她委实太乐意起身,就多赖了一阵子。

直到听见那逐渐逼近的脚步声。

起初闻瑶以为是空来,并不在意,可等脚步声到了门外不远处,忽觉不对,空来走起路是不急不缓,这个人却又轻又快。

闻瑶心说这下糟糕了,她一骨碌爬起身,打算从后窗户翻出去,然而一个多月前寮房的后窗就被用棉麻布密不透风的钉死了,闻瑶推了两下才想起来这回事,赶忙转头躲进一旁的柜子里。

透过缝隙,她看见一个身着灰色僧袍、头皮布满青茬的小和尚推门而入,小和尚手里拎着食盒,径直走到书案前,跪坐在蒲团上,将食盒里笔墨纸砚等物品一一取出摆放好。

闻瑶不禁皱眉,暗道:“空来这厮怎么回事,居然大清早的让人来送东西,是疯了不成?”

小和尚收拾好了书案,并没有急着离开,他站起身四下环顾了一圈,视线落在屏风后的铺盖上,面露疑惑之态。

闻瑶没心思再抱怨空来,改抱佛腿:“阿弥陀佛,小和尚你赶紧走吧,可别逼我杀人灭口!”

正所谓事与愿违,小和尚似乎很纳闷圣僧的寮房里为何会冒出一床铺盖,他逐步走近,将手伸进了被卧里,想也知道,还热乎呢。

可空来此时人在用斋啊!

小和尚脸色骤变,拔腿就往外跑。

闻瑶不知道他要去干嘛,只知道现在是自己开溜的最好时机,待会事情若闹大了,她想走都无路可走。

但是……这不就把空来给装进去了吗?空来要怎么解释自己寮房里藏着一个人?

要不把小和尚弄死找个地方埋掉?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闻瑶不好意思就这么开溜,也不忍心对小和尚痛下杀手,干脆爬上屋顶,打算先藏起来看看情况再见机行事。

不多时,那小和尚领着正初住持匆匆赶来了,他把正初领进寮房,压着嗓子说道:“住持请看,火笼和炭盆都摆在铺盖旁边,肯定是有人在这睡了一整夜。”

正初很不相信空来会在寮房里藏人,“也许他自己在这睡的。”

小和尚道:“法师寅正时分就去做早课了,被卧里怎么可能还是热的。”

正初闻言,也把手伸了进去,果然还留有一丝余温。

小和尚又道:“小僧实在是怕法师误入歧途,这才不敢隐瞒,赶紧向住持禀报,还请住持一定要查明真相。”

空来对钦天寺,乃至天下佛教信徒都至关重要,的确疏忽不得,正初拧起眉头对小和尚嘱咐道:“我自会查明,此事断不可声张,你先去寻空来,容我向他问清楚。”

小和尚点点头,一溜烟的跑了。

正初算不上什么有本事的高僧,却能坐到住持的位置上,被奉天城里诸多达官贵人所尊崇,可见有颗七巧玲珑心,他盯着闻瑶的枕头看了好一会,用手指拈起一根极为细长的发丝。

这未必是女人的发丝,但可以断定,睡在空来寮房中绝非寺中僧人。

究竟是谁。

正初目光沉沉的又看向空来的书案。

闻瑶心道不好,她虽没有拿什么能辨明身份的物件到此处,但她前些日子写的那副字被空来卷好收在一旁的宽口瓷瓶里,若正初拆开来看,准会认出她的笔迹。

闻瑶正犹豫着要不要弄出点动静吸引正初的注意,空来与小和尚已然到了院中。

空来身着赤红袈裟,肌肤似雪,眉眼漆黑,在泛着冷意的阳光下显得很是从容不迫,走起路依旧如闲庭信步,身后的小和尚见他这样,整个人都舒展了不少,隐隐还有点担忧,大概觉得自己误会了空来。

这一瞬间就连闻瑶都认为他胸有成竹,已经想好该如何应对。

可他是不会对正初说谎的。

空来走进寮房,小和尚知趣的守在门外,而闻瑶趴在房顶上,瞪圆了眼睛往瓦缝里看。

正初端坐于书案之后,凝视着空来,厉声问道:“你告诉我,睡在你房中的那个人是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悟善大师圆寂前将你托付给我,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走上不归路,空来!你最好说清楚!”

提起悟善大师,空来眼睫轻颤,那份镇静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正初猛然站起身,快步绕过案几走到空来面前,有些惊惧的问空来,“难道,悟善大师所说的劫数出现了!”

劫数?这词听起来像是精怪话本里的。

闻瑶简直快要好奇死了,可空来仍是闭口不言,他最近很爱这样装哑巴。

空来不开口,正初也是万分急切,在寮房内不住的踱步,同时低声自语:“悟善大师果真料事如神,他说的一点都没错,他算准了你会遇到这样一个劫数……”

话音未落,正初突然扬声道:“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的法号为何叫空来,旁的僧人是无欲无求、遁入空门,而是你佛子转世、生于空门,天下佛教信徒皆视你为圣僧,悟善大师也对你寄予厚望,他为你付出了多少,你心里应当清楚!我身为钦天寺住持,不能任你堕落!快跟我说那个人是谁,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闻瑶的脸顿时皱成个包子样。

空来对他师父那可是一百个敬重,正初拿悟善大师压空来,和杀猪之前磨刀放血有什么区别?

“住持……”空来细长白皙的手指在乌色佛珠上一颗颗划过,他终于开口道:“我从未辜负师父,也从未触犯戒律,此事远比住持看到的要复杂,别再深究了,我会妥善解决的。”

悟善大师临终前耳提面命的嘱咐正初,称空来命中有一道情劫,让正初万万当心,一旦察觉到这情劫的苗头,便立即出手斩断,决不可放任空来弥足深陷,否则必将惹来天大的灾祸。

正初谨记悟善大师的遗言,也曾片刻不松懈的提防过,只是这些年空来隐世无争,与女子打交道的次数屈指可数,正初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人会悄无声息跑到空来的寮房里!

他如何能信空来?又如何能置之不理!

“好,好啊,你以为你今日咬死不吭声,我就拿你没辙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出这等不知廉耻、败坏佛门的事,还想着能瞒天过海不成!”

急迫之下的正初话越说越难听,素来脸皮厚的闻瑶都觉得刺耳,她见空来攥紧手掌,隐忍不发,心下十分内疚。

空来是谁啊,他出生显贵,自幼被推崇为佛子,受无数信徒的拥戴,哪怕老皇帝同他讲话也要轻声细语,他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

偏正初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要空来交出柜上铜锁的钥匙,摆明了想彻底搜查空来的寮房。

闻瑶虽然也好奇过那把铜锁藏着什么秘密,但她以为人要是活得像水晶琉璃,那未免忒无趣,总要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天地。

空来的天地,不过是小小的一方抽屉,如果连这也要被剥夺,他岂不是太可怜了。

区区一个住持!还要爬到圣僧的头上!

闻瑶忽然升起一股无名之火,她借着这股火,不管不顾的从屋顶上跳下来,轻巧落在小和尚身后,带有一丝泄愤意味的直接以手为刃敲晕了小和尚。

正初听到动静,赶紧出门来查看,只见闻瑶俏生生的立在门外,似笑非笑的盯着他,几乎是一字一句的说:“住持,你要找的人是我。”

正初傻眼了,脸上的褶皱仿佛都在抽搐。

震惊之余,他对方才跟空来说的那些话深感歉疚。

他对不起空来。

这事真怨不着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