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 9 章

马匹充公也不过是作用于军,闻瑶将昼影送到赤甲营,一来能堵住司苏的嘴,二来是想借机向下僚炫耀自己新得来的宝贝,等炫耀够了,她还可以名正言顺的把昼影带回来,故而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流光,我记得每年坞州都会送来好些云雾茶,现在府里还有吗?”

“有倒是有,但剩的不多了,初夏的时候殿下给八公主和宸王世子送去了大半。”

宸王在一众皇子中行五,与八公主皆是皇后所出,跟闻瑶关系不错,宸王世子虽比闻瑶年长整整十岁,却是闻瑶最喜欢的小辈,有点什么好东西都会分一些过去,一点茶叶算不得什么。

闻瑶想了想,对流光道:“剩下的给我装好,我要送人。”

一旁的柳叶问道:“殿下可是要送赫连公子?”

闻瑶满脑子是空来,若不是柳叶提醒这一句,她就把赫连池给忘了。

“那装成两份……会不会太寒酸了?”

“库房里还有常州阳羡茶和龙井莲心茶,都是今年最上等的茶叶,陛下亲赏的,拿出手足够体面了。”

“除了茶叶,没别的了?我得给赫连池备上厚礼,感谢他的大恩大德。”

流光笑道:“赫连公子弱不禁风的,每年入冬都要病一场,殿下之前在凤亭山上猎得一只虎,那虎皮还没动呢,不如给赫连公子做成褥子,也算份心意了。”

闻瑶重重点头,夸赞流光道:“还是你想得周到,就这么办吧。”

奉天的规矩是但凡送礼都要制一张礼单,方便主人家查阅的同时避免底下人偷奸耍滑。流光在写礼单的时候犯了难,咬着笔头问道:“殿下另一份茶叶是要送到哪家的?”

关于空来的事,闻瑶依旧守口如瓶,“这一份我今晚亲自送去。”

“今晚?殿下今晚……还在外面睡吗?”

“嗯!我找到了一个睡觉的好地方!”

流光放下笔,犹犹豫豫道:“难不成,殿下有了外室?”

“啊?”

“有外室倒不要紧,殿下得当心,千万别叫人知晓,尤其是霍小将军那边,不然以后成了婚那可有的闹。”

“你、快、闭、嘴、吧……”

是夜,闻瑶没有骑马,背着个大包袱偷偷摸摸的溜出了公主府。

临走前流光还追着她问,那位外室除了喝茶,有没有什么别的喜好,要不要做几身衣服。

闻瑶瞪了她一眼,心想说出来怕是吓死你,我那位“外室”是穿袈裟的。

……

亥时未至,僧人们已经做完晚课,各自回房去睡了,唯有纠察提着灯笼在寺中巡夜。

“法师,法师。”闻瑶避开纠察钻进竹林,趴在后窗上轻声唤道:“你睡了吗?我来给你送茶叶了。”

寮房内传来一声响动,是空来无疑。

闻瑶原就是提防空来耍诈才问了那么一句,确认无误,便撑起窗户把包袱丢进去,紧接着自己也翻窗而入。

空来盘膝坐在蒲团上,默默无言的看着她,那眼神简直像在看一个下流无耻的登徒子。

闻瑶视若无睹,将包袱就地摊开,给空来一一展示道:“这是坞州云雾茶,这是常州阳羡茶,这是龙井莲心茶,也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我就都带了点。”

空来看到茶叶之下的被褥,双目不由睁大,终于开口道:“你真打算常住于此?”

“啧,你这是什么话,我就算只住一晚,也不能在地板上凑合呀,还是你想把床让给我?”

“……”

闻瑶折腾一大天,这会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她不再理会空来,自顾自的铺好被褥,脱掉外衫和鞋袜,心满意足的长叹口气道:“我要睡了。”

空来仍坐在那不动,似乎有要枯坐一夜的意思。

这和尚……

闻瑶用手支着脑袋看向他道:“请问法师年方几何?”

“二十五。”

“不不不,法师心性沉稳,老成持重,已然能在这天地间安身立命,我觉得应该算作三十五才是。”

空来眉眼微动,似有不解。

闻瑶继续道:“我呢,虽然年至十八,但凭空丢了两年的记忆,行事又稚拙鲁莽,根本连那十岁的孩童都不如,所以这样一算,法师足足比我大上二十五岁,寻常人家父女之间大抵也就差这些了,法师何不将我当做晚辈看待,心里或许能舒服点。”

这番话粗理不粗的言论成功说服了空来。

他站起身,走到闻瑶跟前,低声道:“夜里寒凉,你毕竟是女子,又……又是晚辈,去床上睡吧。”

闻瑶早感觉自己的被褥太薄,睡着不舒坦,还想着明天再带一床过来,听空来这么说,也不推辞,立即应下:“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多谢法师啦。”

空来的床榻远比不上公主府的柔软舒适,可有一股子令人心神安逸的香气,闻瑶一躺在上面,所有的疲惫都尽数消散了,她忍不住问空来:“法师用的什么香?好像和佛堂里的不太一样。”

空来躺在地上,双目紧闭道:“不曾用什么香,夜深了,殿下早些休息。”

好不容易跟空来达成共识,闻瑶可不想再起纠纷,便做出一副乖巧懂事的晚辈模样,安安静静的侧过身去睡了。

听到那边鼻息匀停,空来微微偏过头,视线落在闻瑶乌黑的长发上。

他想起那年轰动天下的皇城夜宴,梁国使臣、北耶使臣皆在列,风流才子、能人异士数之不尽,他也有幸受邀,而闻瑶年仅五岁,用红珊瑚扎着两丸圆滚滚的发髻,像白玉雕的,粉团捏的,像年画里捧着金元宝的善财童女。

人人喜欢她,人人疼爱她,纵容的她胆大包天,肆意妄为,竟在圣上与梁国使臣舌战时,要使臣趴在地上给她当马骑,使臣不恼不怒,顺势而为,将她抱起,高高举过头顶,冷笑着问她怕不怕。

若当时闻瑶说怕了,那使臣就会将她放在地下,以此借喻燕梁之悬殊。

闻瑶却只用脚蹬着使臣的鼻子,奶声奶气的说:“谅你也不敢把我摔下来,有何可惧也?”

那是空来第一次见到闻瑶,他很清楚,眼前这个无所畏忌的小殿下便是师父圆寂前所说的……他命中的劫数。

他想,师父逆天而行,封印了闻玏的灵根,是为救万民于水火,免生灵之涂炭,而告知他劫数,是为正他修行大路,助他圆满诸德。

空来决不能辜负这份期许。

从那之后,他再没有踏出过钦天寺半步,视闻瑶更如洪水猛兽,能避则避,能躲则躲。

可空来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和闻瑶共处一室。

难道,这真的是天命不可违吗……

夜色渐深,明月高悬,正当空来为自己的命数辗转反侧时,闻瑶原本平稳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身体不停颤栗,像是做了什么恐怖的噩梦,瞬息之间便猛然惊醒。

空来抛开旁骛,坐起身道:“殿下在此处仍无法安枕,可见症结找错了。”

闻瑶心中抽痛,一时难以开口,可听到空来的话也不由觉得奇怪。

这怪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若是心中执念,她已经到了空来的住处,就差与空来同塌而眠了,再大的执念也该化解呀。

还是……非要她和空来成婚才算完?!

闻瑶可不敢当着空来的面说出自己的猜测,她想起昨夜合眼前空来坐在蒲团上诵经的模样,福至心灵道:“法师心怀慈悲,能不能好人做到底?”

“何意?”

“你再念一念忏悔文吧,保不齐我听了就能睡着呢?”

空来轻笑,有些讥讽意味道:“殿下莫不是犯下什么罪孽,才噩梦连连,不得安睡,那殿下应当自己来念这忏悔文,以求佛祖宽宥。”

闻瑶察觉到空来的态度比刚刚要恶劣,不明缘由,也不甚在意,别说空来是讥讽她,就是指着她鼻子骂上几句,她都得老老实实的受着。

哎,谁让她有求于人呢。

“法师不念就罢了,漫漫长夜,反正睡不着,我们两个聊聊天也是好的,就聊一聊,我们那些往事吧。”

空来压着嗓子怒道:“并无往事。”

这和尚怎么扔个饵就上钩啊,实在是太好摆弄了。

闻瑶忍着笑道:“怎么,心虚啦?”

“……”

“其实就算你不说,我多少也能猜到点,嗯……那肯定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我到寺里头来上香,瞧见你那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之貌,就对你一见钟情……”

空来打断她:“够了,我念。”

闻瑶马上躺好,干干脆脆道:“多谢法师。”

往日梦醒后闻瑶总是心绪杂乱,烦躁异常,再想入睡犹如登天一般难,可空来诵经的声音温缓轻柔,沉郁顿挫,仿若在耳边低喃,不知不觉间便让闻瑶静心定神了。

一夜无梦至天明。

燕国地属北方,初秋时节已有冷意,尤其是雨后的清晨。

空来的寮房虽称不上四面透风,但着实不暖和,闻瑶哆嗦一下,生生被冻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看到空来的背影,迷迷糊糊的问道:“你开窗了吗?”

“昨夜下了雨。”

“哦……等等,那你是怎么睡的?下雨地上有潮气,岂不是很冷?”

空来没有回答,只转过身问她:“殿下何时离开?”

闻瑶看他眼睛泛红,显然一夜未眠,不禁深感愧疚,连忙从床上爬起来道:“我这会就走,这会就走,什么时辰了?”

“卯正。”

“咦?这时候寺里不是要上早课吗?”

“寅时早课。”

闻瑶穿好鞋袜,走到桌前欲喝口茶水,忽然被空来叫住:“慢着。”

闻瑶手握着茶盏,怎会看不出他是嫌弃自己,不由讪讪一笑,含羞带愧的问道:“那我昨天用的那个呢?”

空来递来一个深腹直壁的白玉杯。

闻瑶小心接过,讨好似的说:“我记住了,以后我就用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