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池虽然吝啬,但他说出的话不会反悔,亲自领着闻瑶去了饲养昼影的马厩。
在众多马匹中,闻瑶一眼就看见了它,它哪里是通体雪白,分明是泛着银光的!那样纤细高大、四肢修长的骏马,美的让闻瑶恨不能扑过去亲它一口。
说老实话,这不比空来好看多了?她做梦怎么会梦到心上人呢?合该夜夜都梦见心上马才对啊!
闻瑶抬手轻抚着马背,感受到那细短顺滑的绒毛在自己手心中流淌,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哇——”
“怎样?”
“西域神驹果然名不虚传!难怪你舍不得给我,我收回那句吝啬鬼,少君才是真慷慨!你的大恩大德我必定铭记于心,记一辈子!”
“你能记一年,我都要去钦天寺烧高香了。”
闻瑶感激他是真,不爱听他说话也是真,“你小瞧人,往后我只要看到昼影,就会想到你这份恩情的!”
赫连池嘴角微弯,又很快压下去,他唤来马奴,给昼影套上马鞍,随即对闻瑶道:“试试,让你瞧一瞧什么叫真正的日行千里。”
闻瑶早已迫不及待,攥紧缰绳,纵身上马。
昼影未曾认主,性烈至极,不等闻瑶坐稳,它便抬起前掌,嘶鸣不断,试图将其从身上甩下来。
闻瑶不禁皱眉,对赫连池道:“这脾气,今年有五岁吗?”
赫连池扔给她一截短鞭,淡淡道:“只要你能带着它在奉天城绕一圈,它自然会听从于你。”
人知晓世故尚且恃才傲物,马又怎愿甘居人下,只是寻常马匹靠打靠罚,这般有灵气的神驹却是要用真本领来驯服。
闻瑶被激发了斗志,抛开短鞭,挺直脊背,居高临下道:“今日若不叫它服我,往后但凡见你,我行跪拜大礼。”
“好,说定了。”
昼影在院子里折腾半晌,始终不能摆脱闻瑶,眼看着大门被打开,身前再无阻拦,便像一支利箭似的冲出北耶使节府。
它存心要卖弄,且无需顾及背上的闻瑶,是拼尽全力的纵蹄疾驰,令闻瑶几乎睁不开眼睛,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
知道它快,没想到它居然这么快!
糟了糟了糟了!
闻瑶夹紧马腹,心中大惊,因再往前就是商贩众多的安善街,昼影势头猛劲,若闯进安善街必然会伤及百姓。
闻瑶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怀疑赫连池是不是故意挖坑害她。
可眼下已经来不及想那么多。
闻瑶死死勒着缰绳,想迫使昼影停住,这一下的力道之大,换做壮年时的疾风恐怕也禁受不住,然而昼影只略微一凝滞,立即屈膝起跳,一步就是一丈远。
闻瑶险些被它甩下来,连忙松了松力气,心里对它是又气又爱,大声呵斥道:“混账!你要撞死了人,是要拿命来抵的!”
昼影昂首嘶鸣,仿佛是在回应闻瑶,可脚步却丝毫不停,顷刻间就到了安善街。
沿途百姓见了这匹高头大马,无不吓的厉声尖叫,有拔腿就跑的,有瘫软在地的,街上顿时乱作一团。
昼影不仅身姿雄壮,也非常的轻盈矫健,跳起来足有六尺高,老少妇孺皆是一跃而过,当真是威风飒爽。
闻瑶情难自抑,抱住它细长的脖颈猛亲了一口,“多谢祖先庇佑!让我捡了你这么一个宝贝!”
偌大的奉天城,昼影绕一圈仅用了三刻钟,之后便悠然自得的回了北耶使节府。
闻瑶从马背上跳下来,快步走到赫连池跟前,郑重其事的给他行了一个礼。
赫连池挑眉,笑着问道:“你不是已经驯服了它,为何还如此?”
闻瑶道:“我这是为自己的小人之心向你赔罪。”
赫连池道:“怎么说?”
闻瑶双颊绯红,眼含星光,就这么盯着他道:“方才昼影一出你府上就直奔安善街,我担忧它惹出祸事,以为是你故意设计陷害我。”
赫连池轻咳两声,视线掠过闻瑶,看向以一副乖巧姿态立在那的昼影,“这会你当街纵马的事怕要传遍整个奉天城了,你还是想想该怎么应对吧。”
按燕国律例,当街纵马要处以重刑,损害财物者二十大板,伤人性命者流放千里,闻瑶自觉没损害财物,也没伤人性命,等闲不敢来犯,因此毫不在意道:“传遍奉天城算什么,要传遍天下才好,我要让昼影千载留名。”
然而,闻瑶忘了一人。
她刚领着闻玏回到公主府,还没坐下好好歇会,就有一名净官使行色匆匆的上前禀报,“殿下,金林院正判司苏在外求见。”
闻瑶一愣,料想司苏来意,当即说道:“怎么又是他,不见。”
彭察满脸为难道:“那正判带着一队金林使,声势浩大,引得不少百姓侧目,若拒之门外……明日朝会,谏官们恐要弹劾殿下啊。”
闻瑶虽并非朝廷官员,但她奉命掌管羽林军赤甲营,那可是足足五千精锐铁骑,就驻扎在皇城之外,是朝中诸多势力的眼中钉肉中刺,哪个不想找机会拔除。
当街纵马或许不是什么大事,可把金林使挡在门外,就算抗旨不遵了。
手握圣上亲兵,却抗旨不遵,岂不拿刀往自己脖子上架。
饶是闻瑶再不情愿与司苏打交道,也只能让他进来。
司苏仍穿着那身石青色锦袍,仍是不卑不亢、昂首阔步,与当日拦驾并无两样,“微臣金林院正判司苏,见过公主。”
一字之差,官升六品。
在闻瑶眼里,他就是小人得志,跑到这来耀武扬威了。
“正判大人,怎么,上回不畏强权之举让你尝到了甜头,还想再来一回,坐坐那主判的位置?可你不能赶着我一家来杀吧?”
“殿下此言差矣,微臣不过秉公办事,殿下午时左右在安善街、临川街、苍玉长巷……”
闻瑶不想听这些废话,开口打断他,“正判大人只管说,要给我定个什么罪?”
司苏道:“殿下恣意纵马使得百姓惊慌,不少商贩在混乱中丢失了财物,遵从律法,殿下应当一一赔付,马匹充公,仗刑二十。”
话音未落,满堂惊呼,就连闻瑶都被气笑了,“古人云智者多疑,我真是多疑到蠢,竟然还猜忌你是不是背后有人指使。”
司苏并非什么世家子弟,寒窗苦读十几载才混得一份功名,不懂得结交权贵,也不懂得趋炎附势,自然看不清朝廷里的暗流涌动、势力纷争,闻瑶这番话令他稍感困惑。
闻瑶见状,没有深说下去,只笑着道:“正判大人是不是看书上写着,王公贵族犯法与庶民贱籍同罪就当真了?”
司苏拧起眉头道:“微臣只知圣上曾言,皇子公主犯法,皆交由金林院审理议罪。”
“大人这么听圣上的话,难道不明白为官者最重要的是学会揣度圣意吗?闻氏立国三百余年,历经十六代才有了如今的威仪,你今日把我带去金林院庭仗二十,我明日便可生龙活虎,敢问皇族的脸面呢?”
“百姓们自会认为圣上治国严明,更加拥戴圣上,此乃民心所向,哪里不妥?”
闻瑶收敛了笑意,用眼角余光睨着他道:“把民心所向得天下挂在嘴边的多半都是反贼,王权之下,何谈公允,比起拥戴,我闻氏皇族更看重的是敬畏,正判大人未免过于天真了,怪不得翰林院容不下你。”
司苏想起他自入官场以来遭受的种种排挤与针对,不由满腹委屈,正因有委屈,他不能向闻瑶俯首听训,“为官者,当清廉,当慎重,当勤勉,当修身为民,这是微臣信奉的道,请教殿下,何错之有?”
闻瑶心中一凛,终于正视他,“错在你只是一个无权、无势、无万贯家财的六品正判,若王公贵族子弟信奉此道,文武百官皆会交口称誉,而你呢,妄想螳臂当车,愚不可及。”
“……”
“等你有资格站在朝会上,敢与天子群臣论为官之道,本宫自会到金林院领那二十仗刑。”闻瑶沉默片刻,吩咐一旁的彭察:“你随正判大人走一趟金林院,该赔付的钱财尽数赔付,至于昼影,先送到赤甲营那边。”
司苏还想说什么,可闻瑶已然起身离去。
彭察不是章辽,不会给司苏留情面,他挺起腰,冷哼一声道:“正判大人莫要得寸进尺了,圣上把我们公主当眼珠子心尖肉一般看待,连根手指都舍不得动,大人倒好,一开口便要仗刑,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骨头有几斤几两。”
有闻瑶一针见血的切中要害,这点冷嘲热讽于司苏而言又算得了什么,他不失风度的对彭察笑道:“这位大人说的是,司苏受教了。”
彭察见司苏受他奚落却并未动怒,心想此人若学会了忍辱负重,他日必成大器,还是不要太得罪的好,当即调转话锋,也笑着道:“司苏大人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