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昏暗的密林中,四处布满荆棘与沼泽。

耳边传来兀鹫狰狞的吼叫。

闻瑶憋足一口气,不停朝前奔跑,双脚踏在泥泞的水坑中,总有种摇摇欲坠的危机,可她此刻顾不得这些,一双眼睛紧盯着远处男子的背影。

要抓住他!要抓住他!

男子仿若闲庭信步,却叫闻瑶拼了命也捉不住他的衣角,不由气急败坏道:“混账!你怎么敢!”

话音未落,闻瑶脚下一空,犹如坠入深渊,猛然从那噩梦中惊醒,与此同时胸口传来阵阵的钝痛,像被人生生剜出去一块血肉。

疼……

“殿下!殿下!娘娘!殿下醒了!”

闻瑶勉强睁开双目,还未适应眼前这一片珠光璀璨,就见淑贵妃便扑到她身上,痛哭不止道:“小九!你若真出了什么事,可叫母妃怎么活啊!往后再不能这般闹了!”

让淑贵妃这么一搅和,闻瑶连方才的梦都给忘了,愣愣道:“母妃……”视线旁移,是两鬓花白、满面细褶的老皇帝,更感困惑:“父皇,你们……何时来的幽州。”

“幽州?”老皇帝一颗心才刚落地,又高高悬起,他眉头微皱,觉得有些不对劲,“朕问你,如今是哪年哪月,朕所忧何事?”

闻瑶顿时萎靡不振,艰难答道:“隆昌三十八年,四月末,燕梁开战,肃建将军重伤。”

老皇帝深知自己这九公主虽性子跳脱,但并不善说谎,她是不是故意使坏捉弄人,老皇帝还是能看出来的,急忙传唤道:“御医!”

殿中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十几名御医纷纷上前诊治了一番后方有结论。

“启禀陛下,想来元祯公主坠马时受了惊吓,得了失魂之症,这才将隆昌三十八年四月末往后的事全都忘却了,除此并无大碍。”

所谓失魂之症纯粹冠冕堂皇,御医不敢说闻瑶是摔坏了脑子,毕竟魂丢了要找国师招,脑子坏了却要找御医治,谁搞不定就问谁的罪,他们才不会给自己找麻烦。

而淑贵妃听了这话,反倒是不哭了,只将老皇帝扶至殿外,伺候他坐下,轻言细语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小九原先总吵着要亲手诛杀宋赤给肃建报仇雪恨,还为着陛下阻挠,与陛下置气,整日的不安生,如今战事平息,宋赤已死,她想走也无处可去,忘了那些事也好。”

“不安生?盗取御马,黑衣掩面,以一副刺客装扮强闯宫门,险些被羽林军当场射杀,你管这叫不安生?”

淑贵妃就是怕老皇帝动怒怪罪,才在闻瑶床边哭得那样厉害,见老皇帝还想秋后算账,又捏着帕子哭天抹泪,一会哭她的小九,一会哭她的小十七,愣把老皇帝的心给哭软了。

老皇帝无奈道:“罢了罢了,到此为止。”

一旁的净官使孙训道:“陛下,是时候该犒赏咱们燕国的功臣了。”

今日打了胜仗的燕军凯旋而归,本该一回奉天就入宫的,偏巧赶上元祯公主坠马,公主生死未卜之际,老皇帝哪有心思召见臣子。

好在闻瑶很快就醒了,老皇帝松了口气,这才去更换朝服。

淑贵妃送走老皇帝,转过头又返回殿中。

闻瑶这会恢复了精神,正盘膝坐在床榻上,举着铜镜打量自己的面容,余光扫到淑贵妃,好奇的问道:“母妃,我如今真有十八吗?我分明记得自己在幽州押运粮草,怎么睡一觉的功夫就跑奉天来了,两年的记忆说没就没了?”

淑贵妃见她像个懵懂的幼童,心中感慨万千,微笑道:“想不起就别想了,左右战事已停,你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

闻瑶不等她说完,“燕梁停战了?什么时候?肃建将军呢?”

“……”

察觉到淑贵妃略显沉重的神色,闻瑶心中一紧,脱口而出道:“师父可是出事了?”

淑贵妃叹息道:“伤势过重,不治而亡。”紧接着她又劝慰道:“你也不必为此伤怀,那肃卫是个知恩图报的,亲手替他义父报了仇,在两军阵前将宋赤一招毙命。”

闻瑶自小跟随肃建习武,怎能不感伤怀。

可肃建身为将军,能英勇殉国,是死得其所,仇人也被诛杀,让她心里舒坦了许多,并没有在这件事上过份纠缠。

淑贵妃不禁庆幸。

要知道肃建将军身死的消息传回奉天时,闻瑶可是单枪匹马的杀到了渝州,摆出一副不砍下梁国皇帝头颅誓不罢休的架势,那真是叫人提心吊胆,坐立不安,老皇帝先后派遣了三百名暗使才将她捉回奉天。

饶是如此,闻瑶也活兽似的作了整整两年,简直要把奉天的天捅出一个窟窿,即便老皇帝再怎么疼爱她,偶尔也会感到寒心,父女俩难免生出隔阂。

幸而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闻瑶虽无大碍,但身上伤患不少,往后数日皆在宫中静养。

说是静养,她却没有睡过一次囫囵觉,总是刚睡下不久,便会被噩梦惊醒,睁着眼睛到天亮。

御医们换了四五副药方,国师做了四五场法事,把闻瑶灌得满嘴苦涩,闹得头昏脑涨,是半点效用也没有。

“这好好的,怎么就总做噩梦呢,又记不得梦到什么,当真邪门。”淑贵妃轻抚着闻瑶鸦羽一般的长发,满眼疼惜道:“眼睛都熬红了。”

闻瑶轻衣薄衫,恹恹的侧躺在塌上,模样十分可怜,淑贵妃看惯她生龙活虎,自是更心痛:“想来还是那失魂之症作乱。”

“母妃……我不想待在宫里了,说不准出去散散心就能睡安稳了呢?”

“不是母妃存心拘着你,你是燕国的公主,也是个女子,总归要婚配,哪能整日抛头露面,听母妃的话,乖乖在宫里待一阵子,等过些时日,母妃便跟你父皇提一提你和霍瑞的婚事。”

提及霍瑞,闻瑶当即抛去那副可怜相,来了一招兔子蹬鹰。

“我不我不我不!”

“……就知道你是装的!那霍瑞有什么不好?霍家世代武将,满门忠烈,霍瑞更是要相貌有相貌,要人品有人品,这次在战场上也立下了军功,哪里配不起你?”

“我就是烦他不行?反正我死也不要让他做驸马!”

淑贵妃拿她没辙,气恼道:“都是你父皇把你给宠坏了。”

闻瑶自幼不喜奇珍异宝,反倒痴迷刀枪剑戟,老皇帝对她宠溺无度,不仅让当时任职羽林军统领的肃建手把手教授她习武,还特地从暗使处精挑细选了十个暗奴出来给她作伴。

方才提及的肃卫便在其中,那肃卫更是闻瑶要摘月亮,他决不看星星一眼的主。

“我懒得同你费口舌,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宫里待着!哪也不准去!”

淑贵妃说这话,就是给嘴解解馋。

这日晌午,闻瑶大摇大摆的出了宫门。那些羽林军不久前刚害她坠马,险些闯下祸端,又见她身上背着一把黑金重刀,风风火火的像是来寻仇,哪还敢横加阻拦,往老皇帝那边通传一声就算应付差事了。

老皇帝也懒得再和自己的九公主斗智斗勇,摆摆手,随她去。

闻瑶出了宫,没有先回公主府,而是一溜烟的跑到了平南侯府。这平南侯府原先是肃建将军的府邸,肃建将军故去后,便由立下战功的肃卫承袭。

闻瑶就是来找肃卫的,要听肃卫亲口说他是如何诛杀仇人。

“启禀公主,侯爷如今在暗使处当差,不知几时能回来。”

“砰——”

闻瑶将那足有六十斤的重刀放在供桌上,扭过头对小厮道,“等什么呢,还不寻他回来。”

闻瑶的重刀与肃卫的长剑是同一块黑金锻造,削铁如泥,锋利无比,小厮狠狠打了个寒颤,生怕被劈成两半,赶忙命底下人去暗使处寻肃卫,又鞍前马后的服侍闻瑶,唯恐招待不周惹怒了她。

闻瑶从前也常来平南侯府,见这里一草一木仍如往昔,没有丝毫新主人留下的痕迹,想到物是人非四字,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肃卫便快马加鞭的赶回来了。

他身高八尺,俊美挺拔,头戴宝石银冠,身着赤黑官服,脚踏乌皮六合靴,步伐稳健,八面威风,很有侯爷的气派,可到了闻瑶跟前,却撩起衣袍,单膝跪地,行了一个自降身份的大礼。

“臣参见殿下。”

闻瑶看着他,咧嘴笑了,一双圆圆的杏眸弯成两道月牙:“听闻你杀了宋赤?还是一招毙命?快跟我讲讲,究竟是怎么杀的?”

肃卫依旧是跪在地上,淡淡道:“以手为弩,以剑为矢。”

闻瑶与肃卫自幼相识,深知他寡言少语是天性使然,并不放在心上,只是摸着自己的刀,遗憾道:“死的太便宜了,应该劈开才好。”

肃卫道:“两军交战,若将领惨死,便是过犹不及。”

闻瑶点点头,认可他的解释,“也对。欸,你还跪着做什么?”

肃卫这才起身,影子一瞬间将闻瑶笼罩。

闻瑶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心想:本来我还能勉强跟他交个平手,可这会他是上阵杀敌,历练了两年,我却是丢魂落魄,虚度了两年,怎么打得过呀。

虽技痒难耐,但到底怕自取其辱,闻瑶没有提出要和肃卫切磋,同他说了会肃建将军的事,便垂头丧气的回了公主府。

闻瑶十二岁出宫建府,老皇帝大手笔的赏赐了上百名奴仆,其中有四个婢女十分得力,分别名为流光,柳叶,绿波,凝露,而这当中流光与她最为亲近。

是夜,闻瑶又做起那一直纠缠着她的噩梦。

梦中隐约有一个男子的背影,在凄冷的夜色里与她渐行渐远,她心如刀绞、痛不欲生,想要张口喊住那男子,可无论怎么用力,喉咙里都发不出丝毫声音。

闻瑶猛然惊醒,捂着隐隐作痛的心口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便将流光唤到身旁,颇为烦闷的问:“自打我在母妃宫里醒来,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梦中也总有一个男子的身影,你可知内情?”

“这……”流光跪坐在床榻旁的脚蹬上,似乎有些为难,犹犹豫豫道:“奴婢,不敢妄言。”

“说来听听,恕你无罪就是了。”

流光本是个爽快人,可这会始终吞吞吐吐,“殿下从未和奴婢提及心事,奴婢……只在私下里斗胆猜测,无凭无据……”

闻瑶都困得要死了,哪还能容她兜圈子,猛地坐起身,大发脾气道:“我看你这张嘴留着也没用,该进宫去做哑奴!”

一个哑奴,一个净奴,皆是天家奴仆,这哑奴并非生来就哑,净奴也并非生来下/体残缺,都是为着侍奉天家,流光不敢显露出自己的不情愿,却恐这张嘴再也说不了话,连忙道:“殿下似乎有一位求而不得的心上人,年前奴婢曾无意间听你和十七殿下谈及,若那人不愿做驸马,便要效仿八公主……”

八公主今年四十有六,不曾婚嫁。

闻瑶觉得自己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她堂堂的皇室公主,怎能求而不得?她屈尊降贵的嫁,世间男子哪个敢不娶?

嗯……

倒是真有。

她父皇母后心目中的准驸马不就是。

可她怎么会心仪霍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