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出正月,天气尚未转暖,风带着寒意穿窗而过,楚离不自觉紧紧领口,想了想,又围了一条厚实的长巾,把?脖子?上那道长长的疤痕遮得严严实实的。
街面上人们来来往往,尘土飞扬,北方冬春交际一向?干燥,倒有几分像西卫的高城。
他?慢慢坐到街角的茶摊子?,要?了壶清茶并一碟子?炒瓜子?,一边看街景,一边等桃夭进?香回来。
说来奇怪,以往两人总是同进?同出,这次桃夭说什么也不让他?陪着,多问两句就着恼,楚离不敢再问,又放心不下,便早早坐在街口等着。
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楚先生好,我家孩子?让先生费心了,这是地里刚下来的头茬韭菜,包包子?包饺子?都好,不值几个钱,您千万收下。”
“楚先生好,您学堂还?有空位不?我家小孙子?到了开蒙的年纪……明天带来您看看?好好,太感谢您啦!”
“先生,这我儿子?让人捎的信,您帮我看看写的是啥。”
楚离脸上挂着温和又疏离的笑,一一作答。
当年天虞山灵脉枯竭,早就该崩塌了的,完全是靠着佛陀那滴净水支撑着。
桃夭从琉璃珠幻化而来时,摘星池彻底干涸,天虞山再也坚持不住,山脉开始陆陆续续的崩塌。
重伤之下他?气息奄奄,桃夭把?琉璃珠渡给他?,才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活是活了,却也因此他?们的修为所?剩无几,除了永不见衰老的身体?,和一双洞悉阴阳的眼睛。
长生不老本该是好事,可楚离不知该忧还?是该喜。
因为他?们没有再次轮回的机会了,也就是说,一旦死去,他?们将会彻底消失,永不复生。
天虞山没了,他?们也不愿意回龙潭养着——这两人谁也不是平白受人庇护的性子?,兜兜绕绕,他?们回到了人间,来这座边陲小镇。
来人间自然就要?按人间的规矩办,比如买东西要?给钱……
楚离轻轻点?了一下茶杯,杯身泛起淡淡的金色光晕,却是一闪而过。
楚离不禁苦笑,点?石成金术用不了,移花接木乾坤挪移之术更不用提,他?身体?虚弱干不了力气活,还?好在上次在人间历练时跟着帝师学过诗文经?书,开个私塾教孩子?们读书倒是不在话下。
他?教得认真,束脩收得少,且当了多少年的神仙,不说令人见之醉心的容貌,单是身上那种气质是旁的先生学也学不来的。
一开始还?有人说他?靠长相教书,等他?的学生一举夺得案首,成为本县最年轻的秀才时,说酸话的人连头都不敢冒了。
于是乎,他?成了本地最炙手?可热,也最受人尊敬的先生。
桃夭不免打趣他?,“人家都求到我这里来了,你?看看这些鸡蛋蔬果,那是撂下撒腿就跑,我追都追不上。当先生的滋味定然不错吧?饶你?当年是修真界第一仙尊大人,也没享受过这待遇。”
楚离只是笑,不答话,天虞山大弟子?的经?历,是他?最不愿提及的过往。
七年的时光过去,他?们也和这个小镇越发熟络了,闲暇时,他?最喜欢坐在街口的茶摊子?上,什么也不做,就东看看,西望望,悠闲地度过一日。
斜对?面的成衣店的伙计总爱藏在犄角旮旯,乍一看以为空无一人,顾客上门时,他?会从一片姹紫嫣红中悄悄冒出头,每每弄得惊声四起,也因此黄了不少生意。
掌柜的却没辞退他?,时间长了,倒有不少人慕名而来,为的就是这一“吓”。
他?二人第一次进?店的时候也被如此“吓”过,不过一个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另一个则是一巴掌直接呼了过去。
怨不得桃夭,下意识的反应而已。
桃夭看着鼻青脸肿的小伙计十?分不好意思,本来只想随便看看,结果多买了几套衣服。
成衣店再往东,一个老妇席地而坐,微眯着眼穿针引线,她面前?摆满了荷包、扇套、绣花巾子?等物,五彩斑斓的,远远看过去她就像坐在锦绣花团里一样?。
老妇中年丧夫,晚年丧子?,如今家里只余一个小孙子?,这境遇不能说不苦,但她每天都乐呵呵的,忙完农活就做些针线贴补家用。
攒够了束脩,就送小孙子?读书,楚离记得桃夭曾与她说,“您日子?太苦,束脩交一半就好。”
“不苦。”老妇把?束脩又推过来,“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
是啊,什么都比不上还?活着,隔着长巾,楚离轻轻抚了下脖子?上的伤痕。
做神明的时候,他?习惯俯瞰人间万物,虽有几分怜悯,却没多大的共情。哪怕曾经?做过大夏的皇帝,也是高高在上的掌权者?,很少这样?走进?底层人们的生活。
他?以前?或多或少有点?瞧不上他?们,但这几年下来,他?方知他?小瞧了他?们。
那场大战之后,天帝被勾销仙籍,太子?炎墨君根本撑不起天庭,天庭逐渐式微,修真界山头林立成了一盘散沙,再无往日的风光无限。
魔界鬼魅损失大半,魔都业已摧毁,再者?只剩一个夏勒主持大局,他?本身就不好战,没多大野心,因此大小魔物们也极少踏出魔界。
只有人间越来越繁华,凡人,比神明更要?坚韧,比所?谓的仙家灵根更有活力。
他?如今觉得,游历人间看遍烟火气色,比一味修道有意思得多。
茶摊的角落里,一片暗影如水一般洇开,悄悄靠近一个怀抱婴孩的妇人。
哗,楚离扬手?把?半杯茶水泼在地上,滋啦啦,那暗影水蒸气似地瞬时消散。
此时没有风,可树枝狠狠晃了几下,楚离面色如常,重新斟了杯茶慢慢喝着。
他?法力虽不剩多少,可身体?里有琉璃珠和佛前?净水,等闲的鬼啊妖啊根本不敢惹他?。
几个孩子?挎着篮子?“水梨、橘子?”扯着嗓子?沿街叫卖,走着走着就把?篮子?放在一旁,头挨着头玩起游戏来,连篮子?翻了也没察觉,估计回家后少不了一顿打。
楚离忍不住提醒他?们,“喂,东西撒了!”
那几个孩子?朝他?看了看,轰一声散开七手?八脚捡起来,吐吐舌头做个鬼脸跑掉了。
楚离摇摇头笑了,眼神逐渐变得幽深,他?也想有自己的孩子?……
一阵香风扑来,县丞的女儿不见外地坐在面前?,和他?谈起明晚七孔桥的灯会,说自家有马车,邀请他?们夫妇一同去。
楚离知道她的心思,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地拒绝了。
小姑娘还?想再争取一下,却见楚离眼睛一亮,站起身挥了挥手?。
一个婀娜的影子?穿过人群走来,喧嚣的街道有那么一瞬间静止了。
楚离的眼睛已经?看不见别人。
方才的姑娘看看桃夭,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委委屈屈的,只恨自己的长相不如人家。
楚离接过桃夭手?中的包袱,不料坠得身子?一歪,“装了什么东西这么沉?”
“回去再看。”桃夭瞅见县丞的女儿,“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我本就在等你?,何来的打扰?”楚离拉过她的手?,待走远了才低声道,“赶明儿把?头发挽起来。”
他?们对?外用的是夫妻的身份,然而桃夭一直梳着少女发式,便有人猜测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夫妻。
县丞女儿上赶着和楚离套近乎,也是因为相信了这个传言。
桃夭低声嘀咕了一句,“我也想啊。”
“什么?”楚离没听清。
桃夭耳轮微微发红,把?脸扭到一旁,不说了。
楚离瞧着心头一动,待要?再问,却听一阵笑声郎朗,“二位,好久不见,甚是想念哪!”
桃夭又惊又喜,“莫洛!你?是特意找我们来的?”
“我到处游历,恰巧走到此处,听说这里有对?神仙眷侣十?分令人羡慕,忍不住过来瞧瞧。”
莫洛仍旧嘻嘻哈哈的,可楚离看得出,这位的笑容不再是掩饰内心的面具。
“放下了?”
“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有什么放不下的。我跟你?们说啊,我上辈子?……”莫洛瞅瞅四周的人群,咳嗽两声掩饰过去,“连中三元,跨马游街,大姑娘小媳妇扔过来的花铺满了整条街,那风光、那派头,啧啧!”
久别重逢,几人都非常激动,当下也顾不得斋戒不斋戒的,打一坛子?酒,备了下酒菜,一直聊到深夜。
桃夭酒量浅,最先坚持不住睡去了,临睡前?嘱咐楚离,“包袱里装的是灵石,知客僧不识货,竟然拿好东西垫台阶——别忘了拿灵石养着小猫玉佩,这回宛童总能修出人形了!”
莫洛大着舌头与楚离说:“她在,我不好意思问,你?们……还?没洞房?”
楚离呛了口酒,咳了好一阵才停下来,脸颊通红,“你?懂什么,净瞎说。”
莫洛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手?指虚空点?了几下,“我比你?懂的多多喽,我可是,呃,成过亲,有过孩子?的人!”
楚离不知为何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莫洛嘿嘿笑两声,“想不到吧,我……”他?拍了拍胸脯,“仨儿子?,俩闺女,你?说我懂不懂?”
楚离冷哼一声,端起了酒杯。
“我可……太想他?们了。”莫洛突然趴在桌子?上哇哇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我以为大不了再入一次轮回,结果我上辈子?一死就是好几百年,好不容易回来,一看家谱老厚一大本!”
“是我的后人,可我一个都不认识,我儿子?闺女几次轮回也早忘了前?尘,是他?们,又不是他?们,没意思,没意思啊。”
楚离默然一会儿,“活得久就是这样?,没办法的事。你?不打算回修真界?”
“不回!我老婆转世?了,我等了她五百年,终于等到这一天,傻瓜才回去。”
楚离握着酒杯的手?一僵,觉得自己真是白替他?难过了!
莫洛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苦口婆心劝道:“别以为来日方长不用着急,美好的时光谁还?嫌长呢?”
晓窗微明,桃夭早起时发现莫洛已然离去。
“怎么不留他?多住几日?”
“他?忙。”楚离简短回答两个字,便再不肯谈论莫洛。
桃夭有点?莫名其妙,见他?心情不畅,就提议晚上去看花灯。
楚离当然没有不答应的。
小镇不大,节日的气氛却很浓,不单是官府,家家户户都做了花灯,沿主街道一字摆开,直通到七孔桥。
星光灯光交映成辉,地上人头攒动,楚离拉着桃夭费力地在人群中穿行着,等到了桥这边,一个被挤丢了围巾,一个鞋上全是脚印。
哪怕这样?,桃夭高举着的糖画仍旧完好无损。
两人看见对?方的狼狈样?,不由相视大笑。
“卖花,卖花啦,刚开的迎春花!”
担子?上满是金灿灿的迎春花,颇为喜庆,楚离叫住小贩,挑了一束半开不开的,“花瓶放上水,能开好一阵子?了。”
桃夭笑着说:“这是你?第三次送我花。”
第一次,他?半路给扔了,第二次,桃夭扔了,第三次,这束花终于是从他?的手?送到了她手?里。
二人站在山岗上,湛蓝的夜空中,焰火如花般绽放,映得河面五彩缤纷,欢呼声从热闹的对?岸传过来,越发显得他?们的小世?界静谧安然。
“我身体?养得很好。”楚离突兀地来了一句。
桃夭装没听懂。
“莫洛说他?有五个孩子?,我觉得两个就好。”楚离又道,“你?喜欢男孩女孩?”
“呸,谁要?和你?生孩子?!”桃夭啐他?一口。
楚离就着桃夭的手?咬了一口糖画,弯下腰,轻微吞咽的声音令人止不住悸动,“你?不愿生,咱们就不生,不过……长夜漫漫,夫人不考虑做点?什么?你?尝尝,甜不甜……”
月上中天,亮如白银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堂前?,脚踏旁散乱扔着几件衣裳,床幔微摇,水波纹一样?抖动着。
幽暗的光影中,他?左耳的红宝耳坠,和她心口上的红宝耳坠,轻轻碰撞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啦,谢谢大可爱们一路陪伴,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