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番外之莫洛

潮湿的地牢,四周都是黑色的岩壁,唯有几缕阳光透过狭长的铁栅窗射进来,照在墙角莫洛小小的身子上。

??个女人狂躁地摇晃着铁栅,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发疯似的又喊又叫。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自然得不到任何人的??应。

莫洛往后缩缩,尽量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阳光??点点消失,她累了,瘫在地上??会儿哭,??会儿笑,嘴里反复说着几个字眼。

“断子绝孙,神鬼唾弃,不得好死。”

莫洛紧紧捂住耳朵,直到她彻底昏睡过去才松开手,蹑手蹑脚拿起??床薄被给她盖上,然后继续蹲在墙角。

他孤独地呆在寂静中,如阴冷的岩壁??样沉郁,森森白骨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微光。

生来就长着骷髅翅膀的人不多吧,起码母亲没有,哑巴看守也没有,还?有……父亲,也没有。

莫洛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却知道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因为他们看他的目光充满了厌恶和畏惧。

只有母亲好??点,她不发疯的时候看起来很温柔,有时心情好,还?会和他说说外面的世界。

外面有澄净剔透的碧空,白云悠悠飘过,将淡淡的影子投射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羊儿如珍珠??样散落着,羊倌儿嘴里叼着草杆儿,躺在高坡上晒着太阳。

热闹的集市人挨着人,各家的铺面都敞开了门面,伙计站在门口招揽顾客,道旁小摊贩支开了摊子,卖菜的、卖小吃的,捏面人吹糖画的,孩子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嬉闹声响个不停。

莫洛??生下来就关在这间地牢中,没见过绿草,没见过花儿,不知牛羊为何物,面人糖画儿他更想象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他的世界,连那几缕阳光都是奢侈之物。

有时候他忍不住问母亲,我们为什么要?被关在这里?为什么我有翅膀你们都没有?

母亲就会用她那双纤细苍白的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憎恨地、绝望地嘶吼:“你为什么要?出生?为什么不去死?”

??如现在。

莫洛被摁在冰冷的地上,嘴巴张着,发不出任何声音——即便能出声他也不会喊救命。

如果听到动静,哑巴看守会救下他,可相对的,母亲会受到责打。

他不想,所以他放软手脚,??动不动,任凭母亲的手逐渐收紧。

如果他死了,母亲会不会心里好受一点?

其实他也想知道,既然他们那么厌恶他,为何还?要?生下他?

可他没的选,出生不是他自己的意愿,那么死,总归可以自己选择的吧。

嘈杂的声响从地面传来,锁链在抖动,锁孔的转动和铁栅开启的声音,模糊的视线中,哑巴看守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接着是木棍沉闷的击打声,还?有母亲的惨叫和咒骂。

骷髅翅膀咔嚓嚓地响,莫洛用尽全力咬着看守的胳膊,死活不松口,直到脑袋撞到岩壁上昏过去。

他是被疼醒的。

尖锐的石块??下又??下砸在他的后背,母亲浑身血污,双目猩红,癫狂地大喊:“罪孽,罪孽,没有它,我们就能出去了!”

原来这骷髅翅膀就是罪恶的象征,莫洛恍然大悟,他??声不吭扣着石缝儿,十个指头磨得鲜血淋漓。

后来他再次昏死过去,醒来时面前多了??个人,身上的伤口也包扎好了。

莫洛看着那个威仪的男人,低低叫了声父亲。

天帝没有应声,转而问他几岁了。

“还?有半个月就是我七岁的生辰。”

天帝眼睛??亮,满意地点点头,温和地问他想要什么。

莫洛想了想,“我可以带母亲出去走走吗?”

天帝脸色冷了。

莫洛没能出去,牢门上反而加了两道锁。

他再次懂得??个道理——自己是见不得光的存在。

母亲发狂的次数由一天十几次,慢慢减少到几次,到他生日前夜,已经足足三?天没有发病了。

母亲安安静静的,看他的眼神没有怨愤,没有慈爱,有些空洞,却透着罕见的释然。

“过了子夜,金乌的血脉就可以在你身上觉醒,我终于解脱了。”她说,“我恨,好恨……我要?你日日夜夜片刻不得安宁,我要?你永远背着罪名。”

罪,谁的罪名?我做错了什么?

“这是宿命,我逃不掉,你逃不掉,谁也逃不掉!”母亲把尖利的瓦片放在他手里,握着他的手,凑到她雪白的脖颈上。

宿命,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结局,无?法?改变,可我不想!

莫洛拼命缩手,可母亲力气大得惊人,他根本挣不开。

冰凉的泪混着温热的血,顺着母亲的手流到他的手里。

“这份罪恶何时才能大白天下?”母亲的头歪向??旁,瞳孔慢慢扩散,映着无?边无尽的黑暗。

子夜已过,七岁生辰那日,他杀死了母亲。

母亲从没和他有任何亲昵的碰触,连拉??下他的手都没有,莫洛不止一次幻想过母亲轻轻环着他,慈爱地抚着他。

现在他蜷缩在母亲的臂弯里,嘴里哼咛着不成调的歌儿,身下是血泊,脸上是泪水。

唯一??次的拥抱,应该高兴的吧,怎么说也算得偿所愿了。

莫洛笑起来,抱着母亲逐渐冰冷的身体睡着了。

光怪陆离的画面中,母亲疯疯癫癫捶打她微微隆起的肚子,裙角上血迹点点。父亲飞奔而至,摁住她的手,将她四肢牢牢绑在床柱上。

母亲不喊了,紧紧闭着嘴,血从嘴角流下。

“堵嘴!除了喂丹药不准取下。”父亲怒喝,“想死也得先把孩子生下来,这个保不住就再怀??个!”

母亲所有的用处就是生育。

直到临盆之日,母亲的手脚才被放开,可这种形同牲畜的生活并未就此结束,不过作用由生产变成了哺乳。

没办法?,要?保证金乌??族的预言能力,必须血脉相承,这是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方法。

细长冰冷的手指绞住他的脖子,狰狞的面孔,憎恶的眼神。

去死!

莫洛从梦魇中惊醒,画面消失了,母亲的尸首也不见了,身下是温暖柔软的被褥,桌几上放着温热的粥品,窗台上摆着??盆紫红色的花。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地面上,就像破碎的金子。

莫洛赤着脚下地,推了推厚重的门,门外被反锁了,推不动。

阳光照在他身上,在地上清楚地勾勒出他的影子,那双骷髅翅膀分外扎眼。

出生即罪恶。

现在想来,母亲怎么会爱他呢?和他说外面的事情,并不是给孩子描绘??个美好的世界,而是在追念她那些美好的??忆。

她厌恶到连碰他??下都不愿意。

去死、去死……

莫洛蒙住头,可母亲的咒怨一遍又??遍地在耳边重复。

他不知道自己该恨谁,是父亲造成的这??切,或许该恨他。

父亲来了,急不可待地问他看见了什么,六界有没有异动,有没有人谋反……

和母亲一样,他也是父亲的工具罢了。

条件比母亲要好了些,可以晒到太阳,可以闻到花香,有书看,入夜还?可以燃蜡烛。

可他仍旧被关着,只不过牢房从地下换到地上。

骷髅翅膀去不掉,用火烧,用刀剜,他想尽??起办法?,然而除了身体多了道道伤痕,那翅膀没有任何改变,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变大。

莫洛想到死,可天帝的结界牢牢罩着这间屋子,天帝的眼线无?孔不入监视着他,他连寻死的机会都没有。

生,由不得他,死,更由不得他。

无?论天帝如何威逼利诱,他始终缄口不言,或许天帝失望了,就会默许他的死亡。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不惜违背人伦天理也要?得到的孩子,天帝怎么舍得他死?

再后来,莫洛拿出偷藏的匕首,捅了天帝??刀,他人小力气也小,全在一个出其不意,根本没对天帝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天帝怒不可遏,“孽障”、“畜生不如”,将他打了个半死,要?将他扔到海底寒狱受苦。

这便是他今后的生活?关在暗无?天日的海底,只有向天帝摇尾乞怜才能得到一丝阳光,比梦魇还?要?可怕的记忆,将永远纠缠着他。

窗台上摆着的花在鞭风中轻摇,莫洛后来才知道这花名叫石斛兰。

真?他妈的讽刺!

外面突然热闹起来,天帝为他刚降生的嫡子举行了盛大的宴会。

莫洛不想看,也不想听,奈何宴会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出现在眼前,数不清的仙家向天帝敬酒,天帝面带微笑听着人们的歌功颂德。

只有??个人冷眼旁观,那人是龙王,远古时期的最?后一个神明。

他旁边是个明艳靓丽的女孩子,在她身上,莫洛看到了旺盛的生命力。

红莲火!

金乌的能力已在他的血液中觉醒,他看到了他们的未来,这二人注定?要?逆天而行。

也注定会失败。

那都不关他的事,他唯一关心的是红莲火,可以烧尽??切恶业的红莲火,肯定会将他的骷髅翅膀烧掉。

那他就不用被关着了!

漫漫长夜忽然亮起一盏灯,莫洛竭尽全力破了结界,向着那盏灯狂奔而去。

红莲火灼烧的痛苦远远超过他的想象,他以为自己会死,死了也挺好,结束??切痛苦,他终将获得解脱。

可宿命不会改变,他活过来了,以“妖孽”之名?被天帝关进了北溟海底。

骷髅翅膀没有消失,却可以隐藏!

莫洛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疯子般大笑,可眼泪却不停地淌下。

第一次哭是母亲死的夜晚,第二次是现在,此后不会有第三次。

星宿的位置变了,他本应??直关在海底,和母亲一样发疯,杀死天帝后自杀。

可现在他有了出去的机会。

这是红莲火带来的变数,同样都是在宿命中挣扎,那两个人说不定?真?的可以改天逆命。

既然出生,就拼尽全力活下去,既然还活着,就把这操蛋的天捅破!

莫洛向天帝妥协了,不折不扣地执行他每一道命令,帮他监视六界,排除异己,逐渐的,天帝对他放松了警惕。

天帝大发慈悲放他出狱,问他想去哪里。

莫洛知道天帝在试探,是以答道“天虞山”,天虞山就在天庭眼皮子底下,且掌门是天帝的嫡系力量,他没有理由不放心。

果然,天帝犹豫了下,答应了。

莫洛便在天虞山隐居起来,等着楚离的出现。

若干年后,楚离浑身是伤地来到天虞山,顺利成了天虞山的弟子,再后来,他去凡间历练,遇到了桃夭。

莫洛??直陪在他们身边,看着他们求不得、舍不去,爱着、恨着、悔着,痛苦又甜蜜着。

当事态无?可挽回向终点奔赴而去的时候,红莲化雨,龙王死里逃生,琉璃珠却耗尽了所有的灵力。

仍旧是悲伤的结局,既定的宿命却改变了,楚离没有死在最爱人的手里,桃夭也没被佛陀杀死。

楚离一如万年前,苦苦在摘星池守着琉璃珠。

他们的未来一片模糊,莫洛看不清楚,或许佛陀也在犹豫。

那滴净水溶在琉璃珠的碎块时,莫洛看到了他们的未来,可惜楚离法力所剩无几,看不到净水的变化。

他和楚离辞行,忍了又忍,没把其中关键告诉楚离——把你的血滴入琉璃珠,桃夭就会??来啦!

泄露天机,说不准就不能入轮??了。

过往的??切他都想忘掉,他想投生到温暖的家庭里,在父母的期盼中出生,在慈爱中成长,兄弟姊妹友善,亲朋和睦,快快乐乐、简简单单过完这??生。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要?求太多了,等他出生,他悲催地发现,老天爷只听到了他后面的祈求,前面的??个字没听见!

他仍旧保留着前世的记忆,清晰得不得了。

转眼到了读书的年纪,母亲联系好私塾先生,替他准备好文房四宝,还?给他做了身新衣服。

“明日是阿洛七岁的生辰,咱们好好庆贺下。”母亲抚着他的头,眼中全是浓浓的爱意,“明个儿好好放松一天,后日到了学堂,可不能贪玩了啊。”

父亲不善言辞,只一遍遍擦拭着他的书箱。

莫洛拍着胸脯保证必定?连中三元,他??出手,功名?利禄全都有,接二连三?说着俏皮话,逗得母亲笑个不停。

子夜时分,他悄悄溜出房门,踏着清凉如水的月光,躲在后山的果林中。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手上、身上,唯独照不进他的心里。

起风了,细雨落下,此时还是三月里,很冷。

他钻进??个坑道,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雨从半夜下到天明,再下到后晌,??直没有停歇的迹象。

莫洛盯着密密的雨帘发呆,断断续续的呼喊从远处传来,视线中出现两个相互搀扶的人影,??个是母亲,??个是父亲。

这样大的雨,油伞蓑衣都不管用,他二人被雨浇得透透的,裤脚鞋子全是泥泞,父亲还?光着??只脚。

莫洛默默从坑道中爬了出来。

母亲气得打了他??巴掌,又搂着他哭,“你做什么跑出来?桥都冲垮了,若你有个……我也不活了!”

父亲闷头背着他就往家赶,??到家却要??顿好揍。

母亲拦着不让打,“……孩子又着凉又受了惊吓,再挨你??顿打还?活不活了?”

父亲说:“不想上学就不去,学做生意也好,在家种地也好,都随你,就是不能离家出走。”

“二弟知道错了。”大哥挡在他身前,双手微微张开,“今天是他的生辰,父亲好歹饶过他这????吧。”

姐姐端来一碗热热的汤面,“趁热吃,我卧了两个鸡蛋,还?放了多多的麻油,不够锅里还?有。”

“看,彩虹,两道!”妹妹扯扯他的袖子,指着窗外。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两道彩虹划过明净的天空,七彩炫丽,美得令人挪不开眼睛。

莫洛怔住了。

“好兆头,看来老天爷也知道今天是我们阿洛的生辰,赶来给我们阿洛贺喜呢!”母亲揽着他,臂弯是如此的温暖。

莫洛低下头,偷偷擦了擦眼睛,接着蹦到地上,双手叉腰牛皮哄哄说:“看着吧,明年我就是本朝最?年轻的案首!”

“还?没开蒙就想着案首……”父亲摇摇头,眼中却是笑意。

屋里重新热闹起来,妹妹缠着他画画,姐姐呵斥妹妹不懂事,母亲忙着杀鸡给他煲汤,大哥和父亲商议着给他打??张新书桌。

金灿灿的余晖照进来,屋子里亮堂堂的,所有的??切都像被镀上??层温暖的金光。

真?好。

莫洛忽然觉得上辈子那些事也不算什么了,重要?的是当下,是将来。

凡人的他没了预知能力,可他分明看见,迎接他的是无与伦比的万丈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