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西卫秘术能医好皇上,寂然道长立时来了精神,眨巴着小眼高声喊道:“青荇公主千万别藏私,若你愿意贡献出一部分元神,老道拼了性命不要,也得给您采来十朵八朵优钵罗华养身子!”
他叫声太大,帐外顷刻就些骚动,闻讯赶来的闻总管探头探脑在门口张望了下,就差把耳朵扔进来了。
青荇一张脸白了又青,勉强压着不忿道:“姐姐真会说笑,我修行秘术十几年,从没听说过这种法子,姐姐不想献出优钵罗华,也犯不着拉别人垫背。”
“不是我不想给,是皇上拿了根本没用——寂然道长的话总不会错的吧?”桃夭直直怼了回去,一时间是畅快无比。
“你没听说过不要紧,我告诉你。”她随手拿过一张纸,刷刷几笔写下心法,“拿去邀功吧,不必感谢我。”
青荇不接,“你身上嫌疑还没洗清,谁知道你写的什么东西,也许你要借我之手毒害皇上!”
桃夭冷笑道:“你尽管告状去,叫皇上来抓我好了。”
“老道瞅瞅写的啥。”寂然打着哈哈道,“不然找俩术士先试试,验证没问题了再给皇上用也不迟。”
青荇阴沉着脸,眼角余光扫到门口的闻总管,仿佛见到救星般道:“闻总管,您来评评理,现下谁不为皇上的龙体担忧,偏生皇后如此自私,有了养元神的好东西藏着掖着死活不拿出来,生怕咱们大夏沾了她的便宜!”
闻总管清清嗓子,一脸的肃穆慎重:“公主慎言,皇上龙体安康无恙,请您切勿妄言扰乱军心。”
青荇彻底呆住了,皇上那副消瘦憔悴的模样还用她“妄言”?有眼睛的人一看就知道皇上不是生了重病,就是中了剧毒!
闻总管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可她也知道,闻总管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就代表着皇上的态度,她没胆子和皇上拧着来。
是了,现在没事找事的人是她,借机邀功不成,反而有了扰乱军心的罪名,简直弄了个里外不是人。
桃夭轻轻嗤笑了一声。
这笑声刺耳极了,刺得青荇脸都有些扭曲。
她毕竟有几分心机,马上意识到风向变了,遂迅速调整好脸上的表情,屈膝行礼说了些妹妹无心姐姐莫怪之类的软话。
回应她的只有桃夭的冷漠。
桃夭一直都懒得与她玩好姐妹的把戏,干脆当着所有人的面,用红莲火直接融了优钵罗华。
火与冰本不相容,桃夭用之前也有些担忧,但随着一股沁凉的清流缓缓淌过四肢百骸,浑身是说不出的舒坦和轻松,只是琉璃珠仍旧黯淡无光。
寂然猜测道:“琉璃珠救治了几百号伤员,灵力损耗过大,或许要慢慢养才能恢复。皇后别急,等几日看看再说。”
青荇低着头立在角落的阴影中,无人瞧见,她嘴角啜着的那丝冷笑。
看热闹的人慢慢散去,屋里只剩下桃夭二人,小狼左瞧右看,似乎在找人。
“阿吉妈妈不在了。”桃夭吸吸鼻子,声音发闷。
小狼怔楞了下,纯净的眼神渐渐蒙上一层忧伤,手指轻轻抹去桃夭腮边的泪珠,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在包袱里翻了翻,找出张纸递给桃夭。
那是一张空白的狼毒纸。
桃夭问:“谁给你的?”
小狼先是比划了个高大的身影,接着捋捋并不存在的长胡子,然后往床榻上一躺,闭眼吁吁喘着气,不时发出“咳咳”的声音,偶尔痛苦地抽搐两下。
桃夭猛地反应过来:“父皇?”
小狼点点头。
桃夭将狼毒纸浸在水里,滴入一滴血,随着血丝逐渐散开,空白的字面显现出四个字:“父危,速回”。
但觉耳边“嗡”的一声,桃夭耳鸣了好一阵,慌慌张张攥着信来到楚离大帐外,也不等人通禀,直接挑帘进来道:“皇上,我有急事要禀。”
帐内正在议事,那几个将士见状,起身便退了下去。
桃夭三言两语说完,急切地望着楚离道:“我现在就想走,给我两匹马……”
“不行!”楚离面无表情打断,“战事未完之前,朕在哪里,你就必须在哪里。”
桃夭又急又气:“为什么?”
楚离扔给她一封信,“因为有诈。这是前几日卫后给青荇的密信,命她带西卫术士悄悄回去,字迹是卫后的,盖的小印却是卫帝的。”
桃夭失声叫道:“莫不是卫后劫持了父皇?那我更要回去!”
楚离抬眼看了看她,叹道:“有这种可能,但还有一种可能……西卫打算和南濮联手,或者想让大夏南濮两败俱伤,所以给朕来个釜底抽薪。怕你不肯回去,才诳你卫帝病危。”
这是桃夭没有想过的,呆呆望着手里的信出神,半晌才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青荇是卫后的眼线?青荇暗中投靠你,所以你才会百般护着她?”
楚离默坐一言不发,没有否认。
一时间桃夭心中五味杂陈,所有的酸涩苦楚终化成一声叹息:“是呢,一个女人怎能与江山社稷相比?楚离,不管此信是真是假,我都要亲眼看见父皇才放心。”
楚离额头泌出细细的冷汗,略换了个姿势靠在软塌上,强忍着周身的疼痛道:“不要感情用事,明知事有蹊跷还回去自投罗网?”
桃夭道:“那是生我养我的父亲,这信是他亲手交给小狼的,他现在也许病重,也许被劫持,明知他有危险我能不回去?”
“或许是他装的,”头疼欲裂,楚离也变得烦躁,“嘴上说疼爱你,转手就塞个滕妾,你不过是他手里一枚棋子而已,哪有什么父女之情!”
一句话戳中她的痛处,桃夭霍地起身,脸白得吓人,“闭嘴!”
楚离却不肯就此放过她,“任何一个疼爱孩子的父亲,只会让孩子远离危险,怎么可能让你回去?他绝对在骗你。”
还有一种可能他不愿说出口,或许卫帝知晓他的身体状况,料定大夏必败,所以装病把桃夭骗回去。
不管真相如何,他都不愿放手,“朕再说一遍,不准走。”
他直直瞪着桃夭的眼睛,看到她眼中的光亮逐渐暗淡,出现与她年龄极其不相符的死寂,好像一口干涸多年的枯井。
他突然很想,很想有涓涓细流淌入那口枯井中。
夜风很凉,楚离默默立在桃夭帐外,顺着骨头缝钻进来,就像有千万根钢针扎着他,略走几步都疼得他满头大汗。
可他每天还是悄悄来到这里,离她近一些,身上的疼痛似乎也会减轻一些。
这就是幻林雾气的作用?其实他最渴望的不是天下,而是桃夭?
楚离自嘲般笑了笑,把这个荒谬的念头压在心底最深处。
探子回报,南濮大军已悄然集结,距离营盘不过百十里地,这让他愈加心烦,寂然法力减半,他现在俨然就是个病秧子,而青荇就是根墙头草,谁强大就依附谁,一看势头不对,保不齐就会投靠南濮。
一团乱麻!
脑子乱哄哄的,身子就失去了控制,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帐篷里面了。
楚离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幸好夜黑看不见,也幸好桃夭早已入睡,不然他定要窘死。
床下还卧着一团黑乎乎的人影,听见动静,那黑影霍然起身,无声无息蹿到楚离面前,银光一闪,一柄匕首带着森森寒意贴在楚离的脖颈上。
“是朕,退下!”楚离低低喝了一声。
小狼纹丝不动,大有你不退我不退的意思。
“谁?”桃夭醒了,单凭一个模糊的身形就认出了楚离,忙令小狼退下,一边燃起烛台,一边问道,“你来干什么?”
楚离语塞,半晌才木着脸道:“睡不着,出来随便走走。”
“过来看看我有没有偷偷跑了?还是看看我是不是妖魔,暗中和幽都往来?”
“之前的确怀疑过,但即便你真和幽都有关系,朕也不担心你会倒戈。”楚离道,“恐怕你比谁都想杀了那个黑影人给阿吉报仇。”
桃夭一阵默然,昏昏的烛火照亮一片小小的天地,里面只有她和他。
楚离忽道:“明儿个朕派几个内宦过来伺候你,小狼毕竟是外男,没有睡在皇后寝室的道理。”
桃夭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我只信得过小狼。”
两人皆是无话,又是死一样的沉寂。
楚离恍惚记得,以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桃夭总是围着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即便他只是心不在焉“嗯嗯”两声,她也高兴得眉飞色舞,好像得了糖吃的小孩子。
何尝有过这种无话可说的尴尬。
楚离脸上不由现出愠怒,目光却是茫然的,他头一次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桃夭,这种失去控制的感觉令他十分烦躁而不安。
“皇后的体面你还要不要……唔!”强烈的疼痛袭上来,楚离疼得浑身打颤,差点晕过去。
桃夭吓了一跳,忙扶他躺在床上,“是不是毒性发作了?我去叫寂然!”
“别去。”楚离扯住她的手,“朕能挺过去。”
桃夭知道他最看重的是和南濮的决战,舍不得浪费寂然仅剩的那点子法力而已,当即也不说话,画了一张祛病符烧了,但看他牙齿咬得咯咯响,手心里全是冷汗,便知这符文毫无作用。
楚离全身蜷缩成一团,死死咬着被角,把所有的呼痛声都闷在口中,双手青筋暴起,几乎要把锦被抓烂。
桃夭硬着心肠背过身子不看他,可他每一声闷哼都像一柄巨锤,重重敲击着她的心,把她装出来的疏远冷漠砸了稀烂。
她终究耐不住了,催动琉璃珠就要给他疗伤。
“无用的。”楚离挣扎着,缓慢又坚定地合拢起她的掌心,“只会白白消耗你的元神,你过来,挨着朕。”
桃夭懵懵懂懂坐在床边,楚离已是一把圈住他,牙齿咬得咯咯响:“你别走,朕离你近些就觉得好受些。”
他浑身硬邦邦的好像石板,桃夭被他抱得生疼,怕伤到他也不敢用力挣扎。
说来也怪,只是这样抱着她,楚离便觉得疼痛消减了许多,但随即沉睡多年的躁动骤然爆发,他的手不受控制在桃夭身上游动着,下意识地伸向她的衣领口……
“楚离!”桃夭死命摁住他的手,瞪大眼睛问他,“你究竟是怎么了?”
“怎么了?我也想知道我是怎么了!”楚离心烦意乱地说,“自从幻林回来我就满脑子是你,奏折堆积如山我一个也看不进去,大敌当前我却只想和你亲热,你告诉我我怎么了,那个黑影人到底给我下了什么咒?”
他根本没和那个黑影人打过照面,不可能被下咒。
桃夭猛地想到一个可能,“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楚离手一顿,仿佛不认识似的,一瞬不瞬盯着桃夭,喑哑着嗓音道:“你这个迷惑朕心的妖后。”
桃夭一推他:“那你快撂开手吧!”
楚离忽然间就泄了气,慢慢把她拉回来,如梦呓般喃喃道:“喜欢,或许这就是喜欢,我从没为任何一个女子这般烦恼过……”
桃夭身子一僵,抬眼看他,他也在低头看她,眼中仿佛消融的冰雪映着春光,闪着细碎的光芒。
这一刻,桃夭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
楚离死死抱住桃夭,不容许她离开自己半寸,身体紧挨着身体,没有一丝间隙。
即便他最后疼得昏死过去,也没放开她。
白色的月光从窗缝中照进来,将黑暗撕开一条缝。
桃夭看到他的左耳垂,完好无损。
脖子上挂着的那枚水滴形的红宝石耳坠,硌得她心口微微的痛。
风吹过,烛火熄灭,帷幔轻荡,将那线白光挡在了帘外。
桃夭醒来的时候,身边已不见楚离的踪影,伸手一摸被子还是温热的,应该刚走没多久。
她把被子裹在身上,他的味道也染在她的身上,他的手碰触过的地方还在发热,耳边似乎还是他灼人的气息。
桃夭缩进被子里,无声地啜泣起来。
如今,回不去了呀!
晌午过后,天渐渐阴了,镶着金边的乌云一团团涌上来,向太阳张开了血盆大口。
寂然道长抬头看看天,暗骂一声鬼天气,低头走入皇后的大帐内。
桃夭穿戴整齐,高领中衣拢得严严实实的,脸上扑了薄薄的粉,显得气色很不错。
寂然知道皇上昨晚留宿凤塌,嘿嘿一笑:“怪不得皇上今天心情大好,皇后居功甚伟哪!您叫老道来,是要算算这胎是男是女?”
桃夭失笑:“你个不正经的老道儿!不是你想的那回事,皇上身子骨着实不成,别说骑马打仗,我看他日常活动都困难,叫你来是商量个救急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