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打在紫宸宫的门窗上,沙沙的,听起来就像小虫子在啃噬绿叶的声音。
楚离坐在书案前,眼睛盯着奏折,眼神却显然不在这里。
这本奏折在手里拿足足半个时辰,上面讲的什么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自打昨日回宫,做什么都静不下心来,那双破碎的眼神总是不经意间出现,打断了他所有的思路。
有不确定的危险一定要排除!他不后悔挥剑,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可不知为何心头总有一股排挤不出来的郁闷。
他本能地排斥这种感觉,放下奏折去取杯子,不妨手指竟插到了热茶里,烫得他手一缩,杯子“啪”地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粉碎。
伺候的宫婢吓得跪了一地,楚离看见她们战战兢兢的样子,愈加烦躁,起身慢慢踱到廊下,望着雾一样的细雨只是发呆。
一阵呢喃燕语,他下意识向游廊尽头望去,拐角处红衣罗裙一闪,他的心不由跳了两下。
却是青荇。
“是你啊。”语气中透着他也未察觉的失望。
青荇心里盘算着另一件事,也没听出来。
只见她神色激动,连鼻息都有些调不匀,“恭喜皇上,龙鳞甲降临大夏,真乃皇上之福,大夏之幸!”
楚离斜眼睃了她一眼,嘴角微翘,没说话。
青荇以为这是鼓励她继续说,顿时更兴奋了,“后日皇上即将奔赴战场,危险自不用我多说,若是有龙鳞甲在身……”
青荇顿了顿,故意没把话挑明——她在等楚离的反应。
“哦?朕要夺了皇后的龙鳞甲?”
“怎么是夺呢?姐姐又不上战场,皇宫里层层护卫,她身边又有小狼这样的高手,能出什么事?龙鳞甲于姐姐是锦上添花,于皇上却是雪中送炭,况且她自诩爱皇上胜过一切,只消您略提一提,她肯定会主动献给皇上的。”
“皇后恼了朕啦,恐怕不会给。”楚离遗憾似的说道。
“姐姐的性子我清楚,吃软不吃硬,只要皇上说两句软话哄她开心,没有不答应的!”
“就算她愿意给,龙鳞甲也不听她使唤——你亲眼瞧见了,皇后一旦脱离危险,它立刻就会消失。莫非……”楚离似笑非笑道,“你有法子让龙鳞甲听话?”
青荇讪讪笑道:“我道行尚浅,驱使不动这上古神物。”
“那说这些何用?”
“若姐姐给不了龙鳞甲,她身上还有……”青荇忽然住了嘴。
楚离看着她,眼中是洞悉一切的了然,“有什么?”
冷风挟着沁凉的雨珠打在她脸上,好似一盆冷水浇醒了她,昨天被那些莽汉一吹捧,她竟膨胀到不知自己是谁了!
眼前这位心机难辨,疑心深重,既用她,又防她,岂能看不出她用意不在龙鳞甲上面。
她竟妄图哄骗他去取琉璃珠,那是犯了他的大忌。
青荇强压着心头的惊慌,自知不能再失去他的信任,心一横“扑通”跪下,苦笑道:“什么都瞒不过皇上的眼睛,我心想姐姐给不了龙鳞甲,必会心存愧疚,说不定就会把琉璃珠送给您。”
“我曾在西卫古书上看过,琉璃珠与龙鳞甲相生相伴,向来是一起出现,龙鳞甲御百刃,琉璃珠解百毒……我想借琉璃珠一用,姐姐肯定不会给我,我就想假皇上之手要过来。”
青荇左右看看,欲言又止。
楚离手一挥,满院伺候的人悄然退了下去,“讲!”
青荇以头叩地,脸上堆出凄苦万分的样子,“西卫皇后在我体内种了蛊虫,命我时时刻刻监视皇上的行动和大夏的态势,可我不想背叛皇上,又不敢说出来,正不知如何是好,龙鳞甲出现了。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绝非有意欺瞒皇上。”
“唔,这么说你是一片忠心。”
青荇低着头,看不到楚离脸上的表情,他语调平平没有一丝感情,也听不出是反讽还是夸奖,青荇紧张得手心都攥出了一把冷汗。
“蛊毒什么时候发作?”
“月中。”
“今天是六月初三,不急,下去吧。”
没得他一句准话,青荇虽不甘心,却不敢再言,只能忐忑不安地走了。
这场雨淅淅沥沥直下到晌午时分,才云散雨收,复得碧空万里。
楚离本要去御花园散步,结果走着走着竟来到凤仪宫门口,在风中默然立了会儿,抬脚走了进去。
花墙上蔷薇开得正好,点点露珠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宝石般晶莹光华,他随手摘了一朵,头也不回吩咐随从:“门口候着。”
闻总管赶紧闭上惊讶的嘴,佯装什么也没看见。
楚离不紧不慢踱着步子,没有刻意放轻声音,可走到寝殿门外,那个总是雀跃着奔向他的身影也没有出现。
他愈发觉得胸口发闷。
里面传来几声轻声笑语,楚离怔楞了下,随即轻轻咳了两声。
笑声停了。
桃夭盖着薄被躺在床上,恹恹的精神不大好,见了他也没有起身,小狼坐在脚踏上吃东西,手里嘴里全是肉,头也不抬,就像没看见他。
只有商枝和阿吉妈妈毕恭毕敬向他问安。
楚离眉头微皱,却很快松开,上下打量小狼一番,眼中闪过一瞥意味不明的光:“不过一日的功夫,绷布都去了,伤好得这样快!”
阿吉妈妈打着哈哈道:“小狼这孩子,有肉万事足,再重的伤也挡不住他吃。”
“所有人出去。”桃夭闭上眼。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后,室内默然,良久,才听楚离问道:“你不想见朕?”
桃夭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还真是长脾气了。”楚离好气又好笑,又觉得尴尬,隐隐还有点落寞,停了片刻,道,“后日朕就要离京去边境。”
桃夭肩膀微微一颤,依旧不言语。
“走之前,朕有句话想和你说。”楚离声音低了下来,“……对不起。”
桃夭霍然睁开眼,惊讶的眼中满是泪水,盯着楚离,用力抿着嘴角。
“这是朕第一次和人道歉,你怨朕也好,恨朕也罢,总归是朕伤了你。”楚离悄悄避开她的目光,一朵蔷薇从他袖中滑落,轻轻落在桃夭怀中,“送你。”
桃夭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波折起伏,低声抽泣道:“你这个人,一阵好一阵孬,叫人爱也不是,撒手也不是,生生煎熬着……我对你一片真心,从没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却要杀我!”
楚离无奈道:“朕无法确定你的话是真是假,事关大夏安危,朕只能一试。”
桃夭猛地想起自己隐瞒了会法术这件事,脸颊一烫,喃喃道:“我不想你疏远我……”
“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朕?”楚离半是顽笑半是认真地说,“别总拿龙鳞甲当借口,朕瞧得清楚,秃鹫袭击你的时候,龙鳞甲并未现身,也就是说,秃鹫对你并无杀意。”
“我说了多少次,我不知道!”
“好好,不去管它。”楚离罕见温和一笑,又道,“朕最讨厌被欺骗,有事不要瞒着朕,有私心不怕,谁都有私心,朕也不例外。”
桃夭怔了怔,犹豫着是不是把琉璃珠告诉他。
楚离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
“我……”桃夭刚说了一个字,阿吉妈妈突然挑帘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汤药:“皇后,该进药了。”
桃夭碰触到阿吉妈妈不赞同的目光,再一想昨日楚离提剑砍过来的情形,顿时搅心似的疼,下面的话死活说不出来了。
楚离发出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烦扰他的郁结逐渐消失了,他眼中又恢复了往常那种冷冷清清的神色。
“歇着吧,朕忙,这两日就不过来看你了,离京之前让寂然多给皇宫加几个阵法,好好照顾自己。”
他刚走,阿吉妈妈就开始唠叨:“他说句对不起您就心软,这可不行,赶明儿他说一句喜欢,您怕不是把命都交给他了!”
桃夭赧然笑了笑,试探道:“妈妈,我想随他去战场。”
“不行!”阿吉妈妈差点急眼,“除非我死了两眼一闭再也看不着。娘娘临终前把您托付给我,你要是有个闪失,我可怎么对得起娘娘的在天之灵?您要想偷着走,我先一头碰死在这里!”
桃夭无法,略一沉吟,吩咐商枝道:“把柜子最下面压的黑漆匣子拿过来。”
匣子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叠长条形淡黄色的纸,粗糙厚实,不像是写字的宣纸。
商枝不认得,阿吉妈妈认得:“公主,您想用狼毒纸做护身符?这个太费神,您还没恢复元气,还是算了。”
桃夭只笑不应,细细调好朱砂,用一根扁平的小木棍沾着边写边画,一共做了十来张。
每制成一张,她的脸就白一分。
再把这些纸叠成巴掌大小的一块方胜,用红线穿起来,就算是做好了。
桃夭交给商枝:“给皇上送去。”
商枝调皮笑道:“您该亲自送过去,让皇上好好体贴您一片心。”
“快去,连我的话也不听了?”桃夭作势要打。
商枝咯咯一乐,蹦蹦跳跳地走了。
一来一去,商枝从紫宸宫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怕赶不及宫门落钥,她便抄了条僻静的永巷。
商枝心情不太好,方才皇上随手把护身符放在案头,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着实令她替公主不值。
她瞧得清楚,皇上面前摆的文书,上面是青荇的字迹!
皇上冷性不假,青荇公主从中也没少作妖,如果没她就好了。
商枝悻悻然走着,却见有条人影从岔路口闪过,颇为眼熟,躲在暗处仔细一瞧,不是玉竹又是谁!
鬼鬼祟祟的,一看就没干好事。
商枝浑身血液都沸腾了,撸起袖子蹑手蹑脚跟在玉竹身后——这次非得给公主出口气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