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远航

第二年,也就是永乐十年,裴瑾第二次被选中通使西洋。

贞娘听闻这个消息,险些晕厥,可朝廷命令不容反抗,她也唯有含泪收拾行囊,只是每每想到上一次的惊险,她都忍不住落泪。

裴瑾安慰她:“我一定会平安回来,你?且放心。”

贞娘低泣不语,裴瑾过了会儿,说道:“若是我不能回来,你?便在族中收养一个孩子,将?他?过继在你名下。”他?知道和贞娘说什么不要殉节是无法说服她的,为了避免出现上一次的情况,他?早已嘱托族中长辈,“我死了,总要有人为我披麻戴孝,摔盆哭灵,贞娘,我要你?答应我。”

“是。”贞娘哽咽道,“我答应你?。”

启程的日子就在几天后,时间紧迫,裴瑾既要和同僚交接工作,又要和朋友吃酒话别,直到最后一天,他?才去找鱼丽。

那是一年来,他?第一次在夜里去找她。

鱼丽屋里点着灯,显然是在等他?:“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我能进去坐吗?”他?问。

鱼丽让开路:“进来吧。”

屋里只点着一根蜡烛,昏暗暗的,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中衣,乌压压的头发散了一肩。

裴瑾在桌前坐下,她却坐在了床沿,靠着?门围,也不说话,就看着?他?。

裴瑾也注视着?她。

烛光微微,拉长了他?们的影子,蜡泪淌下来,结成了一朵朵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鱼丽嫣然一笑:“再不说话,天都要亮了。”

裴瑾就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就别说了。”

“就怕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这?句话一出口,气氛蓦地沉寂了下来,但这?一回,裴瑾没有停下,他?放低了声音:“我已经嘱咐贞娘,如果我回不来,就让她收养一个孩子,绝不会叫你们殉节,这?事,我也和族里打过招呼了。”

他?的官位虽小,却是裴家唯二为官的人,另一位是在偏远地方当县令,他?现在说的话,还是有些分?量的。

鱼丽听了,点点头:“知道了。”

又是一阵寂静,裴瑾看着?不断融化的蜡泪,良久,才问:“那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鱼丽想一想,说道:“平安回来。”

“还有吗?”

鱼丽说道:“这?一回,不要再带人回来了。”

裴瑾眼中闪过笑意,他?道:“不会了,人这一生,只有一次奇遇。”

“那没有了。”鱼丽道,“天色不早了。”

天色不早了,她该歇下了,他?也该走了,只是,他?仿佛被钉在了椅子里,怎么都站不起来,腿有千斤重。

鱼丽先站了起来,她走到他面前,仰起头道:“你?走吧,别忘了你?是为什?么会走。”

他?一怔:“你?知道?”。

鱼丽点点头:“我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呢,他?离开她们,对谁都好,“对不起,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要嫁给你?,你?们不用这样。”

“不是你的错,是我对不起她。”裴瑾凝视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颜,心中微涩,“是我不好。”

鱼丽没有答话,她伸出手,轻轻推了他?一下,裴瑾握了握她的手:“那我走了。”他?见她想送,赶紧道,“你?别出来了,外面风大,当心着?凉。”

她点点头,又对他挥了挥手。

裴瑾对她笑了笑,转身离开。

鱼丽在房间里站了会儿,吹灭了灯。

那一头,小蝶蹑手蹑脚走到床前,语气中是压抑不住得惊喜:“夫人,大人走了,没在那里过夜。”

她是贞娘的陪嫁丫鬟,自然看鱼丽很不顺眼,何况她娇娇怯怯,一看就像是戏文里那种不安分?的姨娘,她早就对鱼丽多有提防,要是看见了裴瑾和她说话,转身就会告诉贞娘。

今天裴瑾那么晚去见鱼丽,她心中忐忑,老早就在那里盯梢了,生怕他?留在鱼丽那里过夜。

可贞娘却不见得很高兴,小蝶疑惑:“夫人,你?不高兴吗?”

“这?有什?么高兴或者不高兴的?”贞娘语气淡漠,“睡吧。”

小蝶窸窸窣窣睡下了,可她却一点睡意也没有,有什?么好高兴的呢,她想,裴瑾就算没有留在鱼丽那里,也和她没有夫妻生活了。

有时候,他?总是推托公务繁忙,所以直接在书房里睡下了,空闲的时候,倒是会留宿在此,但也仅此而已。

她不是没有过怀疑,裴瑾说有恙的事,究竟是真是假,她也有过试探,可他似乎的确没有了从前的感觉,几次之后,便再也不肯再与她尝试。

这?是他们之间一个禁忌的话题,贞娘不敢再提起,可心中的担忧不减反增。

她不知道裴瑾这次的离开和这?有没有关系,但她知道,她逐渐不能明白他在想什么,她越来越不了解裴瑾了,他?离她……越来越远了。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们是青梅竹马,比起旁人,她对他?不是不了解,打小,她这表哥就是个好脾气的人,温文有礼,会给她和弟弟们带些小玩意儿,他?金榜题名的时候,她二弟连童生都没有考上,可他从来没有看不起的意思,总是耐心地解答疑问。

成亲后,他?也对她事事尊重,家里的事也时常和她商量,从不曾独断专行过,夫妻之间,真正做到了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从不曾有过隐瞒。

但现在不一样了,也不是说对她冷淡,亦或者是不够耐心,他?待她一如既往,可贞娘就是觉得哪里不同了。

或许是,他?对鱼丽的笑容,比对她真心许多,他?对鱼丽笑的时候,眼睛里有着?她从未见过的亮光。

她要承认,那一刻,她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嫉妒?酸涩?她也不知道。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觉得裴瑾的以礼相待是件错误的事了。

***

裴瑾第二次出海,忙得不可开交,不少?同僚因为晕船,吐得头晕眼花,只能终日躺在床上,大夫煎了药,大碗大碗分?发下去,满船都飘着?药味儿,许多工作便压在了他?的肩上。

他?也不以为苦,离开了家里,他?心里反而松了口气。

这?次出使西洋,是他自己愿意的,一来,礼部是个清水衙门,每年的俸禄有限,他?品级又低,家中很是拮据,此次出行如果顺利,他?便算是有功劳在身,不仅有赏赐,还可能调换部门,谋求更好的发展,二来,也是想暂时离开家里,因为有些事,真的很难再瞒住了。

他?无法抑制住对丽娘的感情,每次她在场,他?都忍不住想要去追寻她的身影,她一说话,他?就自然而然地会把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

丽娘肯定也发现了,不然不会总是躲着?他?走。

他?们唯一单独相处的时光,唯有十五日一次的休沐,有时候他?出门应酬,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不能赴约,也忍不住要往她住的地方看一眼。

就算只有灯火,也是慰藉。

不必和贞娘同床共枕的夜里,他?会觉得轻松很多,不必担忧是否会流露出异样让她难过,他?可以辗转反侧,想想心事。

但大多数都是一整夜睡不好觉,总是想着她。

他?知道就算他?真的和她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名义?上已经是属于他的人,可是他做不到。

他?管不着?自己的心,好歹能管住自己的身体,以免让现在的局面进一步恶化下去。

现在远远离开了家里,他?终于能够暂时放任自己,不用太过克制地去想她了。

这?里不会有人知道他?思念的是谁,不会有人为此伤心难过,他?终于可以稍稍做回自己了。

这?一去,就是将近三年,从永乐十年十一月道永乐十三年七月,期间,苏门答腊的前伪王子反叛,船队与其开战,将?他?与妻子俘获,还朝后献于圣上,裴瑾因献策有功,擢升两级,调任至鸿胪寺。

他?回家那天,贞娘说他瘦了,连忙叫人烧水给他?洗浴,鱼丽逮着空凑到他身边,低声说:“你?没变。”

“我知道。”裴瑾压低声音和她交谈,“你?也是。”

一别两三年,他?们的面容竟然毫无变化。

“你?们在说什?么?”贞娘转出来,看见他?们低声说话,不免打趣,“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裴瑾笑了笑:“没什么,对了,我带了些土仪回来,你?看着?分?一分?。”他?对丽娘使了个眼色,进屋去沐浴了。

鱼丽心里记挂着?他?们的变化,贞娘问她“喜欢些什?么”,她也不在意:“姐姐分?就好了,我没有什?么喜欢的,我先回去了。”

贞娘看着?她匆匆离开的样子,心里叹气,母亲早在听闻裴瑾纳妾时就很是担心,怕是个不安分?的,但她这些年看下来,鱼丽相当安分?,从来不和她争什?么,更不会在她面前提起裴瑾,她喜欢一个人窝在房间里写写画画,看看书,要不然就坐着?发呆。

有时候还专门和树上的鸟过不去,拿石子丢它们,有一回,她还看见她去追一只野猫,追得气喘吁吁,结果猫往屋顶上一跳,大摇大摆走了,她一个人站在墙角气了半天。

她母亲远远看过一眼,说她“不贞静”,可是,妾要贞静来做什?么,本来就是逗乐解闷的玩意儿,贞娘也不是没有看到她的小动作,但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

贞娘刚想到这里,就听见外头“喵”了一声,鱼丽气急败坏:“你?给我站住。”

她正想叫她不要乱跑注意些仪态,裴瑾沐浴完出来了,用干布擦着头发,听闻动静:“怎么了?”

“这?几个月总有野猫跑来家里。”贞娘接过棉布替他擦拭头发,“好像还把丽娘的书弄脏了。”

裴瑾失笑:“怪不得气成这?样。”丽娘爱书如命,借给她的书他就没有一本要回来的,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猫敢弄坏她的书,这?是结了大仇了。

“这?些日子你?辛苦了。”贞娘柔声道,“你?歇一歇,我去叫她安静些。”

裴瑾拉住她,摇了摇头:“让她去吧。”

贞娘瞥见在他唇边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笑意,心猛地一颤,她突然发现,或许这些被鄙薄的不安分?不贞静,恰恰是男人们所喜欢的……风情?

***

过了两天,贞娘叫鱼丽过去,让她挑一些头面和摆件,鱼丽随便选了些,兴致缺缺,贞娘问她:“不喜欢?”

“又不出门,没什么用。”

“你?年纪还轻,该打扮打扮。”

鱼丽歪头看了她一眼,轻轻笑了:“姐姐,我回去啦。”

贞娘没有留她。

鱼丽刚一出门,就看到那只野猫一窜而过,她跳了起来,提起裙子:“你?给我站住!”

猫跑得太快,直接蹿进了前院,等鱼丽绕过去的时候,看见的却是……猫的尸体?

“死了?”

“不是。”裴瑾从书房里出来,“它?吃了荆芥,很容易这?样发呆。”他?把那只野猫拎起来抖了抖,猫摆了摆爪子,继续眼神放空,“最多只能持续一炷香的时间,拿着,给你?报仇。”

鱼丽看了看那开着?粉红色花束的植物:“这?个以前怎么没见过?”

“我刚种啊,不是你那边闹猫么。”裴瑾把猫递给她,“要不要?”

“要。”鱼丽拎着那只猫正准备走,裴瑾又突然叫住了她:“等等。”他?进屋去拿了一个木匣子给她,小声道,“回去看,别让人知道。”

“这?是什么?”鱼丽好奇极了。

裴瑾道:“土仪。”

“不是都在……”鱼丽反应过来了,蓦地抱紧,眼睛睁大,“给我一个人的?”

裴瑾对她眨眨眼,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保密。”

她咬了咬嘴唇,点了点头:“噢。”又很担心,“那被姐姐看见了怎么办?”

“我那里还有一个。”裴瑾向她示意,书房的桌上果然还有一个木匣子。

鱼丽歪着头问:“一样吗?”

“那个是点心。”

鱼丽强忍着?笑,故意问:“那我的呢?”

“你?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裴赶她走:“快回去,别被发现了。”

“哎。”她一手抱着匣子,一手抱着猫,蹑手蹑脚地跑回了自己屋里。

她把木匣子藏在枕头下面,先把那只猫弄干净,然后去厨房找了些食水给它?,等它?迷迷瞪瞪醒过来,吃了食物和水,就趴在她脚边不走了。

“就知道你?和我一样。”鱼丽摸了摸它瘦骨嶙峋的背,“以后,我们做个伴吧。”

直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把那个木匣子打开,上头是一层浅浅的糕点,鱼丽把这?一层挪开,下一层要大得多,里面放着许多只卷轴,很小的一卷,她好奇地展开来看。

那是一幅画,画中不是深闺美人,不是花鸟虫鱼,是江山万里,是远航的船队,是与外族战斗的场景。

每一副画里,还有一张薄薄的纸笺,寥寥数笔,告知她那是哪里,又有什?么风土人情。

他?将?这?一次出行的场景一一入画,赠送给了她。

鱼丽的视线顿时就模糊了,她死死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不舍得看完那些画卷,只恋恋不舍将?第一幅反复看了几遍,然后细心地收好放回匣子里,藏在床头。

她吹灭了蜡烛,拉上被子,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伸出手去摸一摸匣子,感觉到了那冰凉的手感才觉得安心。

她抿着嘴忍不住笑出来,可笑着?笑着?,鼻尖一酸,又热泪盈腮。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有读者提出,丽娘有没有可能嫁给一个特别好的人度过百年,概率肯定是有的,但是很低很低。丽娘嫁的人和贞娘必然是不同的,因为女子被教导要三从四德,出嫁从夫,所以贞娘是别无选择的,就算她发现了裴瑾的秘密,主观来说,她不会有反抗的想法,客观上讲,她是依附于丈夫的,很难对裴瑾造成伤害。

可丽娘不同,她嫁出去的话,就是成为别人的依附,完全是被动的,那个男人要对她怎么样都行。女人要在一个家庭里掌握主动权,只有一个可能,男人挂了,生了儿子,儿子因为孝道听从母亲,比如红楼梦里的老太太,可是,丽娘不能生,这在古代是一个致命的缺陷,就算这个男人好到不愿意因此而休她,但环境的压力也扛不住。

以及,丽娘真的很美,可她不符合当时人对于妻子的要求,三从四德,贤惠大方,她不怎么沾边==那么瘦,不好生养,更是致命伤……最重要的是,她嫁到别人家去,就是孤立无援的,裴瑾再也不能帮她,她要在那种情况下掩饰秘密,几十年后脱身,非常困难。

再说裴瑾,他和鱼丽的感情主要是有两点,一是感情有发展的温床,救命之恩,朝夕相处,生死一线等等,两个人在这种相处间爱情萌芽了,丽娘如果嫁给别人,和对方是很难有这种机会萌发感情的,二是裴瑾喜欢她的反叛,别人看起来的不守妇道,偏偏是他喜欢的。

写这个外传的时候,一直在想那个歌词,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始终不能有姓名……哎!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