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仆婢们正忙着掌灯,夜色渐渐如轻雾般笼罩下来,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
安平晞站在檐下,静静望着花木扶疏的庭院中来回穿梭的?婢女以及婢女手中的灯盏。
这座庭院是生机盎然的,是鲜活有力的?,而且人影憧憧极有烟火气,与她曾经居住的那个荒草萋萋的?清冷院落完全不同。
她闭了闭眼睛,脑中却浮现出十九岁生辰前夜她执灯出来的情景。
前世的?记忆变得极为遥远,甚至回想起来时心中也再无波澜,仿佛那是别人经历过?的?往事。
始料未及的重逢让她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面对。世间最强大的?从来都是命运,轻而易举便将他?们的身份彻底逆转。
她成了名正言顺的云家女儿,而他?却成了安平家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多么讽刺啊?
云昰怎么会混入承宁帝的?赠礼中呢?她百思不?得其解,正自困惑时阿慕走过来福了福身,轻声禀报道:“公主,国师府来人觐见。”
“快去宣。”她忙吩咐,然后转身往前厅去了。
国师府派来的是一个小道童,依稀见过?几面的样子,应该是在在大门外的?应门童子。
道童行礼毕,恭恭敬敬道:“家师差小人来问,他?送公主的?礼物可合心意?”
“礼物?”安平晞一时竟有些?糊涂,想不起来奉颉曾送过?什么贺礼。
道童提示道:“是一个您想见却不得见的?人。”
安平晞恍然大悟,这才?明白原来是国师将云昰安插进去的。她一时有些?语塞,既然云昰早就知道了前世一切,那自然也就明白了曾经骗他?害他的?风涟便是国师,为何还会服从他的?安排?
世事真是越来越奇妙了。
“国师大人费心了,替我多谢他的?好意。”她带着几分莫名的?笑意道。
*
晚膳摆在花厅,如今她是家主,所以排场可比在朝华宫时还大。
安平晞望着满桌的?美味佳肴,又望了眼周围侍候的?中众婢,却觉得意兴阑珊。
侍膳布菜的?女官是文雨,因她是从南云跟随安平晞过?来的,所以安平晞待她较为亲厚,也因此而颇受信任。
看到安平晞恹恹的样子,文雨福了福身,轻声建议道:“一人独酌实在无趣,公主可要找人陪膳?”
安平晞看了她一眼,瞬间便明白了她的用意,忙摇头道:“不?必。”
身份互换之后,她还有些?不?太适应,尤其是面对故人的时候。
她陡然想起来文雨可能是云昰的人,心底不?由一慌。
“明天去清安坊给薛小姐下个帖子,邀她过府一叙。”她定了定神,嘱咐道。
“是!”文雨恭恭敬敬道。
晚膳毕,文雨带人奉上香茗,犹豫着开口道:“今日宫里送来的人……该如何安排?还请公主示下。”
“你让胜红来我寝阁,我自会交待。”她放下茶盏,用帕子拭了拭唇角道。
文雨既然是南云宫廷的?旧人,由她去的话?着实尴尬。
胜红掌管内宅,有些?事情若由她去分派最为合适不?过?。
安平晞正自卸妆时,阁外宫女回报,说胜红来了,她忙让进来。
胜红冉冉走进来,敛衣拜下道:“公主有何吩咐?”
“日间母皇陛下赏赐的?那些人,你去安排一下吧,不?必看相貌,只看才?华,挑出一文一武留着近身侍候,其他人或留或走悉听尊便,留下的?就当府中清客招待着,若要走的话?便给发一些?盘缠。”安平晞淡淡吩咐道。
胜红对此安排颇感惊讶,却并未多问,“是,奴婢这就去办。”
安平晞卸妆更衣后便登榻就寝,虽然颇感疲惫但闭上眼睛却并无睡意。
她对朝堂之事并不了解,可既然王朝已经统一,那么作为南云太子的?云昰自然是朝廷重点抓捕的?对象,他?怎么还敢自投罗网?她实在是想不通……
梦中她故地重游,竟又回到了混沌的?冥界。面前只有辽阔漆黑的?水域,和水边一望无际灼灼如火的彼岸花。
四周尽是悲怆的?嚎哭哀鸣,此起彼伏绵延不?绝,似在诉说生前的?不?甘和怨恨。
有黑袍使者涉水而来,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
她惊叫了一声,魂体如同一团轻雾般被收拢过去,最后萦绕在他枯瘦的指间,上下翻飞,却又无法挣脱。
“你是来接引我的?吗?”她语气平静地问道。
使者不?答,径自穿过?如火如荼的彼岸花丛,朝渡口走去。
水面上横着艘小渡船,船头挂一只形制古怪的黑色笼子,约摸巴掌大。
其间拢着一团白色的火焰,堪堪照亮丈许之地,远看犹如一盏风灯。
使者轻飘飘上了船,那船无风自动,朝着远处驶去。
漆黑的?水下隐约可见无数游丝,闪烁着诡异的?寒光,怨气逼人,令人莫敢直视。
途中她看到冥河上方横跨着座黑魆魆的?石桥,无数白色的魂魄从那桥上经过。
她忍不?住好奇的?问:“那就是奈何桥吗?为什么不?把我也送过?去?”
使者置若罔闻,只顾催动渡船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水面上出现了一座雾气弥漫的?小岛。
渡口站着一人,身形颀长,着黑色斗篷,腰间悬一枚亮晶晶的小腰牌,其上散发的淡淡华光与黑暗中将他?的?身形勾勒出来,似剪影般虚幻。
那人自袍袖中缓缓探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黑色兜帽下发出熟稔至刻骨的?声音,“阿晞,你来了!”
*
安平晞猛地惊醒,睁开眼便看到榻前站着一人,映着珠帘外的?烛光,只能看到个单薄的?剪影,但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云昰?”她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迅速拥衾坐起,警惕地望着他?的?身影哑声道。
“嘘!”他?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噤声。
“公主,何事?”寝阁外传来值夜宫女的?询问声。
安平晞顿了一下,突然起身下榻徐徐走出珠帘,吩咐道:“有客至,你们竟都没有察觉?”
众人皆噤若寒蝉,齐齐跪下请罪。
她淡淡扫视了一眼,淡笑道:“这也怨不得你们,毕竟他?是旧主,去奉茶吧!”
云昰见她这么说,便也不?再遮遮掩掩,走出来大大方方地见礼。
“公主,奴婢侍候您更衣吧?”一名小宫女走上起来道。
安平晞摆手道:“不?必了。”
她虽仅着寝袍,却并未觉得失礼,这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异,难道她竟不?把他?当外人?他?们本该是形同水火的。
两人分宾主落座,宫人奉上茶点,随后便都静静退下了。
上次在天市城外一别,再见已物是人非,两人对望一眼,俱都满心感慨。
“你冒险来此,究竟为了什么?”最终还是安平晞率先打?破了沉默。
“当然是为了你。”他?静静凝视着她道:“难道还能有其他原因?”
自从得知他便是冥界神官以后,安平晞便觉得有些?无所适从,这么久了也不?知该怎么面对。
虽然平日不会刻意去想,但也隐约明白,她能得到这个重生的?机会,应该与他?有莫大的?关系。是因为心怀愧疚吗?
“你不?该来的。”她垂下头,轻抚着温热的茶杯道。
“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一定要亲自闯一闯,否则怎么知道你在这边过得如何?”他?望着她低垂的?脸容,眼底虽然沉静如许,心里却不由得乱了方寸。
他?知道南云气数已尽,所以从未想过负隅顽抗,何况在得知父皇昔日所作所为之后,他?便再也无法以正义的?一方自居,反正终究是要统一的?,与其像前世一般血流成河哀鸿遍野,还不?如趁早归附,反正他也知道父皇驾崩后,朝中便是各怀鬼胎,名为效忠朝廷,实则都是为了各自的利益罢了,而他?这个太子,也不?过?就是一面旗帜,也许的确有真正的忠义之士,但是这种忠心却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无论他真正的身份是什么,他?到底还是名义上的?太子,所以面子上的?事还是要做的?,所以不能轻易逃离,最后只得在与崔峦大军混战时隐去了踪迹,没有了太子,南云也就彻底分崩离析了。何况安平曜也已离开,秦延虽说在军中颇有威望,到底是比不?上安平家的?人,军心自然涣散,他?高调请降后,将士们便也无心抵制,倒也是免去了一场干戈……
“现在看到了,你可以走了。”安平晞缓缓抬起头,却正好对上了他?的?眼神,不?由愣了一下。
他?的?面容并无多少改变,还是和昔日一般俊逸无双,只是眼神变了。
安平晞看到他的?眼睛时仿佛看到了自己,她如今很少仔细照镜子,因为镜中那双眼睛偶尔流露出的淡漠空洞和沧桑幽怨似乎能将她吞噬。
“再容我多留几日吧,”他?鬼使神差般探出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案几上的?手,“时候到了我自然会走。”
安平晞微微一震,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但却感觉到一种温暖坚定的?力量,正从他?的?掌心蔓延出来,一点点熨帖着她疲惫枯竭的?灵魂。
她轻轻吸了口气,该把他?当成谁呢?他?已不是云昰,也不?是往生殿神官,那如今的?他?是谁?
她不觉开始迷惘起来,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容,却不知该说什么。世间芸芸众生只有他?们俩是同类,所以和他?在一起时会有种异样的感觉,那是与其他所有人都不同的?。
安平晞有些?惊异的?发现,再见云昰时她自以为的怨恨和不?忿竟已消失了大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她仔细想了想,应该是那日在天市城外半昏迷中得知他是往生殿神官时吧?
一切都太过?匪夷所思?,她曾无数次怀疑过?神官是二哥,却又不敢相信,因为她不?愿也不?舍得。
“你是何人?”
“一个故人罢了!”
当时他是这么说的,后来她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来故人究竟是谁。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竟会是云昰,虽说世事无常,可也太出乎意料了。现在回头想想,他?后来的声音倒与云昰有几分相像,只是更加疲惫沧桑而已。
“你难道忘了自己的?身份?无论你姓什么,对我母皇而言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安平晞的?思?绪渐渐平稳下来,缓缓抽回手,告诫道:“既然还能再世为人,就该珍惜每一刻才对。”
目前的?局面,她只能设法保住安平曜一个人,若是再多一个云昰,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于母皇而言也太过寒心。她知道母皇一直尽量避免与自己发生冲突,而她也不?想让她为难。
“阿晞,我与你不?一样,你是真真切切回来了,而我……”云昰顿了一下,淡淡一笑,轻声道:“你是亲眼看着我消逝的?,难道还不?明白?”
安平晞想到了往生殿那张巨大书案上渐至熄灭的黑色蜡烛,心头蓦地一凛,颤声道:“明白什么?”
“人死如灯灭,魂消除也如是。现在的我,只是过去的执念在轮回之门后投下的?一点残影,”他?的?眼神变得澄澈而宁静,以至于整张脸都显出一种庄严宁静的?神圣感觉,“你不?在的那一百年里,我曾无数次进入过去之门,妄图改变我们的命运,可每一次都无功而返。但是为何如今一切却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你知道为什么吗?”
安平晞想了想,试探着道:“因为那时候我不?在,可如今我回来了?”
云昰赞许地点头道:“对,确实如此。我们不一样,我只是一缕残识,影响不?到任何人任何事。”
神官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是神还是鬼?为何他?不?能改变过去之事,而她却可以?
“那你能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真是假?而我是梦是醒?”她无端的惶恐起来,竟有些?害怕一切都只是一场长梦。
云昰微微一笑道:“于众生而言,一切都是真的?。但与我们的话?,亦真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