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祝福

阴险狡猾诡计多端?

安平晞脑海中浮现出风涟的面容,温雅俊逸甚至有些正义凛然,怎样都跟这?八个字不沾边。

她突然想到,风涟进宫会不会是为了躲避薛立浦?他们之间究竟有何渊源?

“你?们师出同门?”她试探着问道。

薛立浦神情警惕,瞪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安平晞又道:“都夷是你的真名?”

薛立浦的手抖了一下,神情不复淡定。

安平晞浅浅一笑道:“我不仅五感较常人灵敏,短时间内的记忆力也不错,那日在落桑观时,我不仅听到那人这?般唤你,也听到你唤他奉颉。”

薛立浦站起身来,掌中托着小小茶盏,稳稳地走了过去。

安平晞不由得想起日间自己捧着两碗酸梅汁,尽管万般小心还是泼洒了小半。

他将手掌伸至面前,安平晞定定瞧着那茶水,竟仿佛凝住了般纹丝不动。

陡然感到一种排山倒海般的压力,竟似要喘不上气来。她一时间有些无?措,慌忙去接过茶盏,道了声多谢。

“记性太好未必是件好事。”薛立浦直起身来,似笑非笑道。

那股子压迫感突然消失,安平晞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方才的事我已经忘了。”

太平楼初见?,距离现在短短两个来月,但他身上阴郁冷厉之气却似变淡了不少,安平晞心中虽奇怪,却不敢多问。

薛立浦冷笑了一声,转身坐了回?去。

他竟不下逐客令,安平晞心中顿生希望。

她低头抿了几口茶,原想假意奉承几句,但甫一入口,却发现比上次的郁离茶还要好喝,便由衷地称赞起来。

“薛某平素只有琬琰一个茶客,若安平小姐能少些小心思,以后也欢迎随时来品茶。”薛立浦垂眸道。

“薛叔叔误会了,我只是好奇心比较强,人生如?此枯燥漫长,若连好奇心都没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薛立浦诧异地盯着她,道:“一个小姑娘,怎会有此感慨?”

“主人,该掌灯了。”门外传来福源的声音。

得到薛立浦首肯后,他便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将厅中灯烛尽皆点亮,随后毕恭毕敬退了出去。

门口两架青铜连枝灯,光焰将厅中屏风上的图案照的亮灿灿的。

安平晞鬼使神差般站起身,缓缓踱了过去,细细打量着那面屏风。

先前她只留意到中间的银饰图样,并未仔细去看上面的雕纹。

上下两端皆是些普通的吉祥纹样,中间雕着一副画,屏风分为四扇,共有四副画。

第一幅是一座巨大的山洞,洞中一群幼童手持各式兵器在练武,中有几名凶神恶煞的男子在指点监督。

第二幅是高台上两名孩童在比武,年龄较上图能长两三岁的样子,台下围观者众,人群皆围绕着伞盖下的华服少女,虽姿态万千,但大都卑躬屈膝无?比尊崇。

安平晞瞧着那少女的仪仗,从伞盖、御扇数目来看不是后妃也是公主,却不知是哪朝哪代。

她转向第三幅,高台上只剩一名孩童,但他却匍匐在地,一名高大魁梧的汉子?正一脚踩在他背上,手中鞭梢指着他脑袋,而他挣扎着朝远处看。

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那个众星捧月般的少女离开了座位,她面前跪着一个孩童,而她正微微倾身抚摸他的头顶。

众人将他们围成了半圆形,似乎都在庆祝喝彩。

“能看懂?”冷不丁耳畔响起一个声音,安平晞吓了一跳,转头看到薛立浦正站在身侧。

“用料上乘,雕工精细,人物千姿百态栩栩如生,却不知是何出处?”安平晞假意奉承道。

“白娘子?水漫金山寺。”薛立浦冷哼了一声道。

安平晞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复又去看那银色纹样,故作好奇道:“薛叔叔,这?是什么?”

薛立浦皱眉道:“你?瞧了半天,竟没看出来那是个面具?”

他说着抬手一指第三幅画,道:“还不够清楚?”

华服少女不远处站着一人,脸上还真戴着面具,只不过实在太小,所以方才没看清。

她不由得凑过去细看,道:“指甲盖那么大,看得清才有鬼了。”

“你?不是自夸五感灵敏嘛,看来眼力不过尔尔。”薛立浦没好气道。

“这?面具有何特殊之处?”按理说今晚已经收获颇丰,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不需要知道。”薛立浦道。

“咦,原来我不在你们聊得也挺投机嘛!”门口传来欢笑声,薛琬琰蹦蹦跳跳地进来了。

安平晞忙拉过她,指着屏风道:“薛叔叔说这是个面具,你?见?过这?么古怪的面具?明明是一棵树呀!”

薛琬琰笑道:“有何稀奇?世上什么样的面具没有了?”说罢拉着安平晞道:“我给你?带了好玩的,快去看看。”

安平晞犹自恋恋不舍,却又不好再留下,只得边跑边回头道:“多谢薛叔叔款待。”

待出了院子,薛琬琰才抚着胸口紧张道:“晞儿,你?以后莫要再提那个面具了,那是小叔叔的心病。”

安平晞惊诧道:“我并不知道,多亏你提醒了。可是,那面具有什么故事吗?”

薛琬琰悄声道:“我不清楚,只记得小时候常见他失魂落魄地抚摸着那个图样发呆,我好奇地问,他说那是他最想要却永远得不到的,每每想起都痛到发狂。”

安平晞心有余悸,面露惭色道:“是我错了,以后不会再提这?一茬。”

这?条线索就此断了,看来薛立浦并未得到面具,但他却是知道面具主人的。

**

几日后安平晞离开了郁离别苑。

薛立浦喜静好独处,他身上虽然还有诸多未解之谜,但安平晞知道已经无?法?挖掘更多了,除非她出卖风涟,但这?是万万做不到的。

这?一年七月中旬,她在夕照的陪同下离开天市城,去了风涟位于屏幽山下的药庐。

临行前,安平曜与风涟一起将她送出了城。

她好奇地问风涟,云昰为何那般信任你?

他笑说投其所好罢了。

她再追问,他说太子?想与北云交战,我便倾力助他制造武器,教他排兵布阵,让他相信会有奇迹。

她愕然半晌,只吐出两个字:阴险。

他温和一笑道:彼此彼此。

安平曜走过来依依惜别,他如?今已离开东宫,重新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冶铸局。

安平晞知道这?里面少不了风涟的运作,如?今安平曜和云昰一样,都被他的学识和见?地折服,且崇拜地五体投地。

渔村一切如?旧,陈二一去不归,村人有说是喝醉酒掉河里淹死了,有说是惹上官司去吃牢饭了,也有人说赌钱赌输卖身到大户人家做苦力了。

其实这?些都不对,安平晞知道他如?今在哪。

当日陈二发酒疯活埋女儿打死妻子?,拿了她给铃铃的金镯子去换钱买酒,结果被店家报官抓进了牢里。

大户人家定做的器物都有铭文,包括珍贵首饰,所以很容易就能找到主人,官府派人上门询问该如?何处置,她想着这?厮放回去也是祸害,又恼恨他泯灭人性禽兽不如?,便让判了充军。

陈二嫂死后,铃铃姐妹无依无?靠,最小的妹妹被村里一户人家讨去做了童养媳,铃铃和铛铛姐妹靠打渔浣衣过活。

安平晞到来后,继承昔日风涟作风,继续向村童收购草药,于是铃铃姐妹总算从繁重的差事中暂时解脱。

夕照发现村童多不识字,极为纳罕,撺掇安平晞开办学堂,却被安平晞否决。

因为村童并无?多少闲暇去读书写字,而且此举过于招摇,怕引人猜忌。

可是尽管她千般小心万般谨慎,还是招来附近地痞骚扰,好在最终都被夕照打的屁滚尿流。

安平晞从旁看着,心里忽生一计,便买了许多针线头绳耳环顶针等?女孩子?喜欢的小物件,将村中女童们召集到竹林中,由夕照教她们简单的防身术,学得好的话有奖励。

第一天来了十七人,第二天只剩下零头,到了第三天只剩下铃铃和小槐。

铃铃想学拳脚功夫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妹妹不受欺负,而小槐则是以防万一,怕日后招来的夫婿对她动粗时家中无兄弟帮衬,只得靠自己。

虽则只有两个学生,夕照却也教的很认真。

安平晞开始学着洗衣生火扫地擦窗,独自料理生活起居。

往日虽被服侍惯了,但自己动手却也别有乐趣。

八月初三是她十七岁生辰,前世她素服吃斋闭门守孝,自然不会去过生辰,如?今也没想着要过。

夕照却是不依,一大早就坐着驴车去镇上了,说要为她置办一番,结果等?到下午才回?来,竟还带着多日不见?的杏姨。

安平晞为此颇为感动,饶是她自认为心如?铁石,还是狠掉了几滴泪。

杏姨百般放心不下,亲手给她做了一桌美味,又不住地往她碗里夹菜,说她最近清减许多一定要吃饱。

末了又觉得住处太过简陋,粗茶淡饭过于委屈,就算守孝也不必如?此,夫人看着会心疼等等?。

送走杏姨后,夕照去收拾后厨,安平晞在院子坐着看书,正觉天光黯淡,欲起身回屋时,却见安平曜踏着暮色进了院子。

“二哥?”安平晞失声道,手中书卷差点拿捏不住。

安平曜甫一看到她,眼睛不由得亮了,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来,一把抱住她道:“好久不见?,晞儿最近可还好?”

安平晞难得见?他如?此热情,不由愣了一想,待反应过来准备回?抱,忽又觉得不妥,忙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去,心底五味杂陈。

安平曜没等到她的回?应,眼神不由黯了一下,后悔方才莽撞。

一想到如今已非兄妹,唯恐她像对待父兄那般彻底疏远冷淡,心里愈发焦灼担忧,急忙放开她,从身上解下包袱放在石桌上,强行打起精神道:“你?每年过生辰我都在,今年也不能例外?。”

“这?是礼物?”安平晞好奇地瞧着那并不厚实的包袱。

安平曜点头,解开包袱从中拿出一只寸许的精致锦盒,欲言又止地递了过去。

安平晞打开一看,竟是一对明月珰,皎洁莹润,绝非凡品。

她愣愣地瞧着安平曜,知道这?绝非他所赠。

“殿下托我送来的,”安平曜只得如?实相告,“如?今皇后已无?恙,他也不再恼你,想与你?重修旧好。”

“哼,须知我对他的恨不比对皇后少。”安平晞冷冷合上盖子?,将锦盒扔了回?去,“让他好自为之,莫再横生枝节。”

安平曜不解道:“他虽与薛大小姐定下婚约,但并非没有转圜余地。晞儿,你?这?些年一心扑在他身上,就此放弃太可惜了吧?”

安平晞抬头望向他,有些好笑道:“转圜的余地?二哥这是何意?难道要我给他做妾?我虽不是小姐命,却得了一身小姐病……”

“不是,”安平曜忙打断她,道:“我就是不忍心你?委曲求全。”

“我没有委屈,”她将心底的不快打消,盈盈一笑道:“我想看你?的礼物。”

安平曜不好意思道:“我的最没有新意。”

说罢又拿出一只盒子?,含笑打开道:“你?瞧,这?是什么?”

竟是一只婴孩戴的紫铜长命锁,却更加精致细巧,连图案也不是寻常的富贵牡丹荷花鲤鱼,而是一面天竹、地瓜、长春花,另一面佛手、桃子?、石榴和九支如意。

两面各錾有四个篆字,一面是‘天地长春’,这?已是人间最美好的祝福了。

而另一面则是‘三多九如?’,多子?多福多寿。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①

幼时曾有高人给她算命,说她命相贵不可言,她想来想去,身为女子,最贵不就是皇后?

结果却被误导一生,最终作茧自缚无?法?挣脱。

如?今看来,寻常度日却也别有乐趣。愈发觉得这?祝福弥足珍贵,不由握着那锁片爱不释手。

安平曜见?她喜不自胜的样子,有些落寞道:“这?是我师父送的。”

“你?师父?”安平晞困惑道:“谁呀?”

“风涟先生。”安平曜道。

“啊?”安平晞更为惊讶,心里却有些不平,原以为他不会轻易收徒,当初软缠硬磨费了好些功夫,后来虽然定了师徒名分,却又不能对外?示人,可他对二哥却似没有这?个规矩。

“他为何送我这?等?小孩子的玩意?”安平晞哭笑不得道。

安平曜摇头道:“不知道,可能觉得你?是小孩子。”

他也见?那锁片精致玲珑,便接过来道:“要不戴上看看?”

安平曜的手刚触到她颈上肌肤,安平晞却像被蝎子蛰了一般,猛地弹开了,双手捂住脖颈面色发白。

“不、不用,”她回过神来,抱歉道:“我不习惯戴项圈之类,沉甸甸地,坠地慌。”

安平曜被她吓了一跳,好容易才平复下来,将锁片放回桌面,有些失神的盯着自己的手。

气氛正自尴尬时,夕照走了出来,看到安平曜忙上前见?礼,笑道:“我就想今儿这个日子,二公子肯定会来。”

说罢好奇地望着桌面,惊诧道:“二公子怎么送个小孩戴的长命锁?”

安平晞忙收起来道:“长辈送的。”

“我去倒茶。”夕照一拍脑袋,忙回?屋去了。

安平晞也收敛心神,歪头笑望着他道:“二哥要送我什么宝贝,还不拿出来?”

安平曜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将尺寸见?方的匣子拿出来,从腰带上解下钥匙开锁。

安平晞好奇地凑过去,见?匣子里是厚厚一叠纸,不解道:“这?是何物?”

安平曜咬了咬唇,有些羞涩道:“我就说了我的最没新意,这?是我用积蓄置办的一些私产,房契地契都写着你?的名字。晞儿,娘虽然不在了,但你?还有我。”

安平晞瞠目结舌,愣愣瞧着他道:“二哥……这,这?我怎能收?”

“你?不愿收家里的东西,我明白,但这?些都是我自己的,晞儿,无?论你与父亲和大哥有何过节,莫要迁怒哥哥,哥哥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安平曜凝视着她,语气哀恳道。

安平晞鼻子一酸,只觉得心里难受的要命。

他又拿出鼓鼓囊囊的一个钱袋,道:“这?是新铸的钱币,我带了些给你?们用。”

安平晞啼笑皆非道:“二哥,你?是财神吗?我如?今在外一切从简,真的不需要多少银钱。”

“留着吧,以备后患。”他将钥匙放到她手边,拿起云昰装礼物的盒子?,心中有些窃喜,道:“这?个我还给他。”

安平晞静静望着他,只觉悲喜交加。

前世这?个时候二哥也待她始终如?一,可惜她被猪油蒙心,丝毫看不到半点好,每日都沉浸在无休止的悲伤怨恨和痛苦不甘中。

“那我就先替你保管吧,”她知道却之不恭,也会伤他的心,便将东西收起来包好道:“以后你要用随时找我来要。”

安平曜面上笑容灿亮,道:“我不需要,留给你?傍身。以后每月俸禄也都交给你?,你?想买什么尽管去买。只要有哥哥在,你?永远都是大小姐。”

安平晞甚少见?他有如?此明快的表情,只觉得心头像被火燎了一下,烫得生疼。

“好。”她郑重点头,尽量不让自己去想叵测未知的将来。

“我如?今负责锻造兵器,恐怕会忙很久,”他解释道:“你?要照顾好自己,有事让夕照送信给朝晖。”

“我能有什么事?”安平晞宽慰他道:“不要记挂我,你?只需自己保重,得空再来看我,反正我总会在这里。”

夕照出来奉茶,见?他二人始终站着,不解道:“为何不坐下谈?”

安平曜似是渴极,接过茶碗一口饮尽,抬手抹了把唇角道:“手头事务繁忙,我这?就要走了。”

在夕照面前,他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淡沉稳,“你?照顾好小姐,有事就去找朝晖。”

夕照忙又倒了杯茶,道:“总该吃点东西吧。”

安平晞慌忙跑回?去,用帕子?包了些糕饼之类拿出来道:“都是些乡间粗食,二哥带着路上果腹。”

安平曜接过来,道:“我本就口粗,不介意的。”说罢深深望了眼安平晞道:“晞儿,哥哥这就走了。”

安平晞心头纵然不舍,却也知道事态紧急,想必战事提前了,便道:“二哥保重。”

安平曜殷切望着她,道:“如?今还不改口?”

安平晞不由得笑了,道:“好,哥哥。往后就你?一个哥哥。”

安平曜得意地一笑,转身大步离去。

待安平晞追出去,只看到他纵马而去的背影。

夕照好奇道:“二公子所赠何礼?”

安平晞道:“他的私产,还有俸禄。”

夕照狐疑地望向她,走过去摸了摸包袱,终是不敢打开,只掂了掂那袋钱币,忽地掩口巧笑,“这?世上没有比他更实心的男人了,小姐,等?过两年出了孝,你?便嫁给二公子如?何?反正亲上加亲,纵使夫人在世定也乐意。”

安平晞微微一震,失笑道:“说什么疯话?且不说薛三小姐心系二哥,我不能夺人所好。纵使没有这?一茬,二哥正人君子?,打小看着我长大,怎会生出此等?龌龊心思?”

夕照似有所悟,点头道:“也是。但你?们如今已无血缘禁忌,凡事皆有可能。”

“别瞎想了,”安平晞拿起包袱往回?走,嘱咐她道:“这?钱币你?留着,改日去集市上给铃铃姐妹做几件冬衣吧,她们如?今无?依无?靠,着实可怜。”

夕照道:“这?么多,就算给全村人做冬衣都够了。”

安平晞白了她一眼,道:“这?可是二哥的血汗钱,你?少在那充大方。”

天同十六年的冬天尤为酷寒,战事比预计提前了整整一年。

官兵闯进村来征夫役,闹得鸡犬不宁人仰马翻,隔着一座竹林都听得清清楚楚。

安平晞正欲出去查看,就见小槐哭着跑了进来,‘噗通’一声跪下哀求道:“求姐姐救我老爹。”

作者有话要说:①先秦佚名《天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