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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时节,芳草如?茵,花开荼蘼。

十岁的霍庭修外出?历练,未带一位侍从,身上带得银两也不多。

幸而他身量高?,除了瘦些?,看起来倒跟十六岁的小郎君差不多。

是以,他时常谎称十六七岁,同师父走散了,靠着沿路替人诊病开药赚些?盘缠。

这一日?,路过杏花村。

霍庭修叩开一户简陋院门,攥着水囊走进去,姿态谦和询问:“有人在?吗?”

破旧漏风的门扇,吱嘎一声打开,探出?一个小脑袋,是个机灵的男娃。

“你找谁?”男娃的声音带着童稚。

“小娃娃,你家大人呢?”霍庭修含笑问,“大哥哥想讨碗水喝。”

“我不是小娃娃!”那?男娃一脸不高?兴,指着里边道,“我长大了,娘生?病都是我在?照看!”

霍庭修愣住,他只是看着孩子个子小,没细想,此时细观其骨相,才发觉,他只是营养没跟上,实际没比他小多少?。

“长禄,谁来了?”

“爹爹!”长禄从门里冲出?来,身子倒是敏捷,窜到爹爹面?前,指着霍庭修道,“他说想讨碗水喝。”

霍庭修回身望去,只见院门外走进一位身量高?瘦的汉子,身着粗布短褐,却是眉眼清正,并无贫苦人家的清苦怨艾之色。

他看那?人时,那?汉子也在?打量他。

格外多看了两眼他身后?背着的药箱,又扫过他的脸,迟疑道:“你是大夫?”

霍庭修点点头,把从前糊弄别人的说辞,拿出?来又说了一遍。

那?汉子见他谈吐不凡,立时信了大半,将刚采来的草药拿给霍庭修看:“镇上的药我们买不起,这是我今日?上山采的,劳烦大夫帮忙瞧瞧,可否治我娘子的病?”

“待我先替令夫人诊脉再议。”霍庭修扫了一眼他手中的药草,不置可否。

长禄倒是机灵,不等他爹开口,赶忙将霍庭修手中的水囊接过去,噔噔噔跑去水缸替他灌水。

霍庭修随长禄爹进了屋,掀开蓝底白花的布帘,简陋的木板床上躺着一位脸色惨白的妇人。

那?妇人以为?夫君又请了大夫来,挣扎着,边起身边数落道:“我这是老毛病了,养几天就好,何必花那?冤枉钱请大夫?不如?省着些?,早日?送长禄去学堂。”

霍庭修施了一礼道:“夫人放心,小生?的诊金不贵的。”

待把过脉,霍庭修微微拧眉,这位夫人应是生?产时伤了身子,一直没有好生?将养,才染上这沉疴。

起身走到门外,他斟酌着言语,捡紧要的几句同长禄爹说了,又亲自?待他去山中采来草药,叮嘱他每两日?替夫人煎一回。

“这方?子,服上半年便会好了。”霍庭修临出?院门,又忍不住说了一句,“只是令夫人的身子,恐难再有身孕。”

长禄爹抹了一把泪:“生?下长禄,芸娘便去了半条命,我们那?里还敢想别的?”

随即,他叹了口气:“只是芸娘一直想再要个女娃,怕是不能了。”

霍庭修也无法,他于此道并不算精通,他师父兴许有法子,可是……眼前的汉子显然是没有机缘能请到他师父下山的。

“告辞!”霍庭修施了一礼,攥着水囊,头也不回往山花烂漫处走去。

青山如?黛,窄窄小溪自?山脚下蜿蜒而过,似一条窄窄玉带。

天色渐暗,霍庭修加快脚步,准备去山那?边的庙里借宿一晚。

谁知,月亮初生?之时,他竟听到溪水上游传来小娃娃的哭声。

这么晚了,怎么还有小娃娃没回去?也不怕被野狼叼了去?

这般一想,霍庭修加快脚步,往溪水上游而去,正好瞧见一个小木盆磕磕绊绊顺流而下。

木盆里露出?襁褓一角,红红的襁褓中,一个小婴孩哭得撕心裂肺。

霍庭修飞身上前,端起木盆,足尖轻轻在?溪水上点了一下,便旋身回到岸边。

待他稳稳将木盆放在?岸边,那?小娃娃立时止了哭,,还没长开的五官皱巴巴的。

霍庭修望着眼前憋着嘴的小娃娃,一时呆住,下山前他设想了许多可能发生?的变数,皆想好应对之策。

却独独没料到这一层,半路捡了个娃娃怎么办?

他抬手搭了搭小娃娃细软的手腕,微微拧眉,还是个女娃,更是不便带在?身边了。

好奇心过后?,那?小女娃又哭起来。

哭得霍庭修手足无措,正要将她抱起来哄哄,却见挣扎间襁褓一角挨到她花瓣似的唇,她下意识去吃襁褓上的纹样,哭声渐渐止了。

霍庭修绷紧的心弦终于放松了些?,原来是饿了。

他无奈地将她连同襁褓抱起来,犹豫了一番,只得往来路返回,杏花村是离此处最近的村落。

黢黑的夜,谁家也没点灯,整个村子只靠清泠月光照着。

长禄家的院门再次被叩开,长禄爹望着去而复返的霍庭修,再看看他手中的孩子,和身后?牵着的乳牛,一直惊得话也忘了说。

长禄娘很喜欢这小女娃,亲口提出?要把这女娃娃留下来。

夜里,是长禄娘照顾的小女娃,许是有了欢喜的事,她的精神倒是好了许多。

翌日?,霍庭修临行前,将身上所有银钱皆留给长禄娘,拜托她照顾小女娃长大。

“劳烦公子给小女起个名?儿吧。”长禄娘很感激霍庭修,不止因为?这突然多的女儿,还有,他说会资助长禄去学堂读书。

霍庭修脑中闪出?两个他喜欢的字,在?心下默念了一遍,方?才问长禄娘:“敢问长禄姓氏为?何?”

“姓季。”长禄娘看了长禄爹一眼,“季长禄。”

“唔。”霍庭修点点头,望着长禄娘怀中襁褓里的小女娃,一夜之间,小娃娃似乎长开了一些?,玉雪可爱,他嗓音温润道,“便唤作季艺姝吧。”

月下溪畔,诗情千艺,只此一姝。

此后?数年,霍庭修每年都会在?杏花村逗留几日?,给长禄买书,也给小艺姝买玩具、珠花。

小丫头渐渐长开,七八岁上,已是远近闻名?的小美人。

许多人慕名?而来,要把小艺姝接去当童养媳,长禄不肯,季家夫妇也舍不得。

可他们又担心,艺姝年幼之时,尚且能护住,待她及笄之年,就怕暗箭难防,害了女儿。

是以,这一年,霍庭修来杏花村时,季家夫妇把此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霍庭修,好叫他心里有数。

霍庭修望着院中花树下,乖巧地跟着长禄认字的小丫头,沉吟片刻,轻道:“多谢二?位照看艺姝长大,明日?我便带她离开此地。”

季家夫妇虽然清贫,早年也见过些?世面?,心知霍庭修家世不俗,至少?比他们更能护住艺姝,便忍痛舍了。

尤其是长禄娘,艺姝走后?,她望着艺姝离开的路口,整整哭了三日?。

霍庭修过了十八岁生?辰,便已自?立门户,隐于钟灵山,却已是杏林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钟灵山上,不大不小的庭院前,孟愈指着季艺姝道:“师父,她是谁?你给徒弟找的小媳妇儿吗?”

“还敢贫嘴,今日?的功课可做完了?”霍庭修冷冷扫了他一眼,明明是个霁月光风的郎君,眼锋却极是锐利,吓得孟愈一抖,却听师父又道,“今日?起,她便是你的师妹,你须记着,时时处处护着师妹,若有人欺负了她,为?师拿你是问!”

孟愈欲哭无泪,这哪儿是给他找了个小媳妇儿,分明是个小拖油瓶儿。

待孟愈回屋去,霍庭修望着院外松涛问:“今日?我便收你为?徒,从此这钟灵山便是你的家,你可愿意?”

小艺姝点点头,嗓音婉丽:“愿意的。”

在?山上待了三年,季艺姝已习惯了钟灵山上清净的日?子,没有肥头大耳的男子跑来说要买她做童养媳,只有清风朗月,松涛书册相伴。

哦,还有滑头师兄,和世间最好看的师父。

季艺姝很喜欢这样的日?子,唯独有一样,她不甚满意,院里院外皆是碧色,见不着一束花。

师父和师兄无所谓,可她喜欢花呀,尤其是她曾经见过的合欢花,她无数次幻想着要拥有一片自?己的合欢花树。

师父素来疼她,她种几棵树,师父应当会答应吧?

“师父,徒儿想在?院外种几棵花树,可以吗?”季艺姝小心翼翼地问,只是种在?院外,师父应该不会怪她吧?

霍庭修合上手中书卷,瞥了她一眼:“你想种什?么树?”

“合欢花。”季艺姝一字一句道。

“艺姝喜欢合欢花吗?”霍庭修想象着把外面?的松林改成合欢花海,会是什?么模样。

他从前并不喜欢花,也不喜欢女子靠近,觉着那?都是太?过柔弱的事物。

可他已然收了艺姝做徒弟,足足三年也没厌烦,想必松林改成花海,也不是不能接受。

“很喜欢!”季艺姝连连点头,眸中带着憧憬,“那?是艺姝见过最美的花!”

也是最温柔的花,就像师父极少?露出?的浅笑一样。

“那?便种吧,让孟愈下山去买。”

孟愈做了半个月的苦力,才把那?片松林夷为?平地,季艺姝亲手将他买来的花树种下。

幸而,孟愈性子急,嫌小树苗长得慢,光秃秃的也不好看,不知从哪儿买的这么许多花树,全是上好的,明年就能见着开花。

季艺姝每日?悉心护着,等着,终于等到花树盛开,院外一片绯色花海,如?梦如?幻。

每当师父手持一壶梨花白,倚在?树下,捧着一册书看,季艺姝都能看得走神,只觉这是世间最美好的情景。

十五岁时,兄长长禄已高?中状元,在?京中任职。

师父时常不在?山上,季艺姝便常往兄长府上跑。

跑得勤了,大家都知道状元郎有个生?得如?花似玉的妹子,上门说亲的人络绎不绝。

当兄长来问她,可要挑几个好的见见面?时,季艺姝脸色发白,她后?知后?觉发现,她心尖上已然住进一人。

一个,她永生?不敢,不该,也不能去肖想的人。

渐渐的,她不再下山,希望每日?陪在?师父身侧,哪怕只是远远看着他也好。

可是,师父下山的时间却越来越多,唯有她独自?下山的时候,才能感受到有人在?暗中护着她,她知道,那?是师父。

师父是不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所以特意避着她?

季艺姝越想越绝望,若有一日?,师父成了亲,她还能这样待在?钟灵山吗?以师父的性子,定要将她赶下山去的。

过了十六岁生?辰,季艺姝脸上的笑意渐渐少?了,心思越发重,常常一个人对着合欢花林发呆。

殊不知,霍庭修悄然望着她,思量着,她是不是情窦初开,对孟愈有了什?么心思?

这般一想,霍庭修莫名?开始看孟愈不顺眼,时常想法子给他加课业,折腾他。

直到这一日?,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偷偷将睡熟的季艺姝拥入怀中,轻唤她的名?字:“姝儿。”

霍庭修忽而惊醒。

此后?,越发避着季艺姝,夜里却是连入睡都难了。

越是避着,越是控制不住心思,疯狂想念。

霍庭修给自?己开了个方?子,一个静心安神的方?子,他吃了药,躺在?季艺姝最喜欢的花树下,渐渐睡去。

梦中,姝儿向他走过来,轻软的衣衫被山风吹落,花影中的肌肤皎白如?月。

合欢花树迎风摇曳,落英满地。

梦境那?般炽烈清晰,比此前所有的梦境都更为?真实,霍庭修第一次没有克制自?己,他允许自?己入魔般贪恋这场近乎痴狂的美梦。

梦醒之后?,他再不会去招惹她。

作者有话要说:霍庭修:小娃娃!

季长禄:没大没小,叫哥哥!

啊,我们的季首辅大人,在番外中,才终于拥有了姓名,虽然还是个配角,可太不容易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