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话,哀家爱听。”薛太后往椅背上靠了靠,换了个舒服姿势,望着殿内璀璨宫灯道,“哀家也没别的指望,就希望昀儿和昭昭好好的,早些给哀家生个孙儿。”
说到此处,薛太后眼睛一亮,坐直身子,冲方嬷嬷摆摆手?,方嬷嬷便停了捶腿的动作,专心听她说。
“哀家先前也没想到这法子,你还记不记得前两日,坤羽宫的人来报,昭昭见不得?下人苛待昀儿,亲自给昀儿喂药,从殿里出来的时候,口脂花了,钗环也乱了。”
薛太后笑得?乐不可支,仿佛已经看到调皮的小孙儿满地跑了。
方嬷嬷知道她高兴,起身替她斟了盏茶,陪着她笑:“要说还是太后娘娘英明呢,若非一番苦肉计,哪能试出陛下的真心?”
即将去行宫避暑,又三日未早朝,今日奏折格外多。
萧瑶望了望手?边尚余一半没批的折子,揉了揉酸涩眼皮。
继而,脑袋重重点了一点,险些磕到案屏。
许是来了月事的缘故,困意席卷了她大半的理智,萧瑶随手撤掉挡在她和季昀之间的案屏,头也未抬道:“你身子还没好全,先回?去吧,省得?累坏了,首辅大人再?来找本宫。”
御案边,长身立着的季昀,手?上动作一滞,眸光悄然扫过萧瑶蜷长的,似要合上的眼睫,没应。
“去,叫半夏进来磨墨。”萧瑶拿朱笔蘸了墨,正要批注,却发现他?还没动。
“本宫叫你回?去!”萧瑶有些气闷,猛然抬眸,拧眉怒斥。
谁知,季昀浅笑?着,抬手在她颈侧轻点一记,萧瑶便失去了意识。
萧瑶脑袋一歪,被季昀顺势接住,他?长臂一伸,将她捞入怀中,凝着她的睡颜,缱绻道:“知道了,我的公主陛下。”
随即,季昀轻轻将她横抱起来,抬脚撩开纱幔,小心翼翼把?怀中人放在纱幔后的美人榻上。
殿内置着冰盆,温度适宜,萧瑶睡得极沉。
殿外候着的半夏,估摸着该添茶水点心了,便托着承盘,叫白芷替她开了殿门。
白芷这会儿也正犯困,没往里看,倒是半夏,刚跨进门槛,一抬眼便瞧见季昀一人坐在御案后批折子,神情专注,陛下却是不见了。
原本有些困意的半夏,险些被门槛绊倒,立时精神了。
手?中承盘晃了一晃,也差点摔了,晃动间,茶盏磕在茶壶边缘,叮叮当当,惊得?白芷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半夏忙腾出一只手来,将她按回?去:“没事,守好殿门,别睡着了。”
听得动静,季昀抬眸朝殿门处望了一眼,并不在意。
殿门关了,白芷才松了口气,上前来,没等她把承盘上的东西放下,便听季昀道:“陛下在美人榻上睡着,你且留意着些。”
“是!”半夏心下骇然。
她放下承盘,掀开纱幔时,手?还微微发?抖,陛下才刚给季皇夫一点好脸色,季皇夫就恃宠而骄,开始僭越,插手?朝政了?
还是,季皇夫批折子,是陛下默许的?
半夏看不懂眼前情状,索性没多嘴,自小嬷嬷便教导她们,在贵人跟前,务必要少说话多做事。
将近子时,萧瑶终于幽幽转醒,周身疲惫和小腹痛意悉数消散。
支起身子,见半夏趴在榻边打盹儿,萧瑶抬手推了推,疑惑道:“本宫怎么睡着了?睡了多久?”
半夏惊醒,迷迷瞪瞪扫了一眼漏壶,揉着眼皮道:“陛下睡了近两个时辰。”
萧瑶心下一想,坏了!折子指定没批完,今夜怕是没觉睡了!
赶忙翻身下床,趿拉着福履便去掀纱幔。
纱幔外,季昀左手边的折子已悉数移至右手边,他?停了笔,把?刚才批完的最?后一道折子摊开晾着,扭头望着萧瑶:“陛下睡得可好?”
萧瑶双手抓着纱幔两侧,一时忘了动作,眸光扫过季昀和他?手?边挪了位置的折子,又落回季昀身上,怒意顿生:“谁准你动折子的!”
刚站起身,要上前挽住纱幔的半夏,闻声吓得?一抖。
完了,批折子这事儿,全是季皇夫自作主张,陛下事先没答应啊!
“陛下,先别动怒,季皇夫也是想为陛下分忧。”半夏扑通一声跪下,仰面替季昀求情。
季皇夫待陛下的好,她们做奴婢的一直看在眼里,季皇夫此举虽有僭越,却必不会有什么坏心思?。
听到萧瑶的怒斥,季昀却不慌不忙,他?拿起最?后一道折子,起身递至萧瑶面前:“陛下不如先看看,再?决定要不要治臣的罪。”
萧瑶横了他?一眼,没接,扫了一眼面前的折子,登时被折子上的朱批攫住目光。
折子上,赫然是她的字迹!
萧瑶下意识松开纱幔,抢过折子,细细辨认,确实是她的字迹,却又不是她批的内容。
所以,这折子不是季昀随手抽一份她批过的折子来糊弄她,而是,他?能模仿她的笔迹!
萧瑶被自己的认知惊着了,骇然抬眸盯着季昀。
莫非,这才是他入宫帮睿王的手?段?
若是如此,他?不是该把?这么高明的手?段藏着掖着,用在恰当的时机吗?为何要早早暴露?
震惊之余,萧瑶有些看不懂他?,不,她从来也没看透过他?。
会不会,他?连喜欢她这一点,也是伪装?
宫灯侧,季昀清泠的眉眼染上暖黄光晕,羊脂玉般温润,灼灼漆眸为饰,平添一分有棱有角的清傲。
若他是任何旁的人,只这副皮囊都足以让萧瑶宠他?一世,偏他是睿王的臂膀,如今还能捏住她七寸。
一时间,萧瑶先前生出的旖旎情愫,悉数散了,只觉遍体生寒。
季昀将她眸中骇然瞧在眼里,叹了口气,扫了半夏一眼:“半夏姑娘先出去吧。”
待殿门合上,季昀上前拉住她的手?,方才察觉萧瑶手指比他?还凉,他?扶了扶她髻上发?钗,叹道:“陛下既已知晓臣的心意,又何故惧臣?”
“臣保证不会伤害陛下一分一毫,也不会叫旁人伤陛下一分一毫,陛下,肯不肯信?”季昀目光灼灼盯着她眼眸,极郑重地求一个答案。
萧瑶凝着他?好看的眉眼,笑?了,为什么有人能把谎言说得这般情真意切呢?这恐怕是她毕生也到不了的境界。
宫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双双投在纱幔上。
萧瑶使力,把?手?指才能够他?掌心抽离,摇了摇头:“哪日,你们让本宫悄无声息地去了,你也尽可凭着一手?仿写的本事,替睿王执掌天下。”
言罢,她顿了顿,凝着季昀颈项,长睫颤颤,抬手将纤长柔夷搭在他喉结处。
季昀身形一僵,喉结本能地上下轻滚。
却见她仰面,收紧指间力道:“季昀,本宫是继续陪着你们玩好呢?还是,先杀了你比较好?”
伊人指甲掐在他颈侧,季昀微微敛眸苦笑,他?并无什么仿写的天赋,不过是想替她分担,才用心去模仿她的笔迹。
可惜,多说无益,她从未信过他?。
“臣的命,陛下若要,只管拿去。”季昀深深凝着她,语气平静。
一夕之间,从被她在意的雀跃,到被她索命的失落,其实他?并不如面上这般平静。
他?是真的无辜,还是在考验她的耐性?萧瑶一眨不眨睇着他?的漆眸,黑曜石般的眸子里纷涌的,有她读不懂的情绪,浓墨似的,沉重得?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不知为何,萧瑶心口,忽而一阵闷闷的疼。
“出去!”萧瑶愤然松开手?,直直指向殿门方向。
听到季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萧瑶心口痛意越发?真切,仿佛被蚁虫啃噬得空了一块,她捂着心口,扶着御案,跌坐在龙椅中。
眼中一片茫然,她这是怎么了?
待心口痛意淡去,萧瑶默默翻开季昀批过的那些折子,上面无一不是仿着她的字迹。
除此之外,那些批注并无任何不妥,仿佛他?生来便会处理这些,虽然不想承认,可萧瑶不得?不面对他?比她更擅长处理朝政的事实。
他?用了比她更短的时间,给每道折子妥当的回?应。
是她误会他?了吗?还是,他?想先取得?她的信任,徐徐图之?
龙榻上,萧瑶辗转反侧,她不明白,睿王才是想要夺位的那个,为何季昀会处理这些朝政之事?是谁在背后教了他?治国为君之道?季首辅吗?
季家,也有反心?
萧瑶将衾被拉过头顶,蒙住双眼,迫使自己不再?细想,她大概是魔怔了。
季首辅乃三朝重臣,前世直到她死,也没有向睿王称臣,而是告老?还乡,他?断不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心思?。
临出发去行宫前,萧瑶忽而又叫人把?随行名单拿来。
皇兄后宫妃嫔悉数住在东北角的一片宫宇中,此次出宫避暑,除了自愿留下的一些,主动要去的,萧瑶都允了。
她拿着名单,凝着最?上面,季昀的名字,执笔欲划掉,笔尖颤了颤,又收起,如此反复。
直到名单上落了几滴墨污,方才丢开笔,把?名单重新推给半夏:“罢了,送去内务府,就照这上边的份例准备。”
陛下两日未见季皇夫一面,季皇夫自个儿也不来,半夏愁得?不行,这会儿见萧瑶还有意要把?季皇夫的名讳抹掉,更是心焦,恨不得?立马去禀报太后。
眼见着萧瑶不知何故歇了心思?,心下才终于松了口气,唯恐萧瑶再反悔似的,唰唰收起名单,紧紧抱在怀里,就往殿外跑:“奴婢这就给内务府送去。”
这两日,每每批折子,萧瑶频频走神,脑中时不时浮现出季昀侍立她身侧磨墨,趁她睡着替她批折子的情景。
那日,他?分明还在病中,替她熬夜批折子,她却掐着他?脖颈要取他?性命。
她是不是,欠他?一声道歉?
“季皇夫可大好了?”半夏刚进殿门,便听到萧瑶问。
没等半夏回应,萧瑶已站起身来,往外走:“随本宫去坤羽宫。”
半夏却像被钉在地砖上,没动,抖抖索索道:“奴……奴婢方才听内务府今日出宫采买的人说,说他回?宫时,正好瞧见季皇夫出宫。”
怕萧瑶给季昀罪上加罪,半夏偷觑着她面色,又补了一句:“说是拿着慈宁宫的令牌。”
闻言,萧瑶脚步一滞,眸色渐渐发?沉。
才入宫不足十日,他?就沉不住气,出宫去找睿王了?
饶是萧瑶早料到他会再?同睿王勾结,却也没想过,他?敢这般明目张胆,拿着慈宁宫的令牌,光明正大出去。
为什么?仗着她那夜心软,没有果决地掐死他?
萧瑶睥着半夏,唇瓣翕动,想让半夏再去趟内务府,把?明日去行宫的名单拿回来。
话堵在嘴边,不上不下,噎得她喉咙口闷闷的,终究没说,而是摆了摆手?示意半夏出去。
“十五。”萧瑶立在御殿中央,冲着面前虚空唤了一声。
只片刻,纱幔后探出一张小圆脸:“陛下有何吩咐?”
“悄悄去找十三,问问他,今日睿王同季皇夫又在密谋何事!”
影卫暗查许久,也没查出睿王谋害陈婕妤和幼帝的证据,萧瑶暗自攥紧袖口,她无时无刻不想把睿王党羽连根拔起,偏偏睿王并未犯下什么要命的过错。
后晌,西晒正烈,窗棂外夏蝉吱吱叫着。
殿门被人从外边推开,萧瑶从折子堆里抬起头,心下诧异,十五怎么还改走正门了?
一抬眼,萧瑶唇畔笑?意微僵,来人身高腿长,脊骨劲直,不是十五,而是季昀。
他?逆光而来,行动间,修长剪影随着脚步而动,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托着一方桃花色果盘。
萧瑶放下朱笔,没去看他?的脸,将目光落在果盘中半青半红尚未熟透的桃子上。
果盘被他置于御案边,桃子表皮沾着些许水珠,像是刚洗过。
“今日新摘的桃子,陛下尝尝看?”季昀立在御案侧,居高临下睥着她,将果盘虚虚往她跟前推近一寸。
萧瑶目光这才从果盘上移开,仰面扫了他?一眼,挑挑眉,不置可否。
新摘的,去睿王府摘的?倒是敢拿来给她吃。
对她的戒备,季昀早习以为常,只略略抿唇,便自顾自从果盘底下摸出一柄小匕首来。
握着小巧刀柄,正伸手?去拿桃,忽而眸色一凛,旋手?将果刀飞向三米开外的朱漆立柱。
铮地一声,刀刃直直定入立柱中。
立柱后,探出一张小圆脸,极尴尬地冲季昀和萧瑶干笑?两声,边走出来,边把险些射出的袖箭往里藏。
十五眼角余光偷偷瞟了季昀一眼,冲萧瑶行礼道:“陛下恕罪,属下只是误以为皇夫要对陛下不利。”
闻言,季昀自然搭在御案边的指尖轻轻叩了叩,英挺眉峰微动,原来上回?这位影卫被她唤出来,并非偶然,她本就随时防着他?。
这场误会,萧瑶并不在意,随手将折子推至一旁,扫了季昀一眼,继而望向十五:“见过十三了?”
正好季昀在,那就当面对峙,看他?如何找台阶下。
十五点点头:“十三并未看见皇夫进睿王府,属下特意探查过,皇夫去了公主府。”
公主府?
萧瑶愣了一瞬,心口闷了半日的郁气往外散了散,抬眸凝着季昀时,眼神却略带茫然:“你去找我姑姑做什么?”
闻言,季昀莞尔,微翘的眼尾似携着暖阳,睥了萧瑶一眼,便垂眸拈起一枚粉桃,在指尖把?玩。
他?分明什么也没说,十五却替主子尴尬不已,一张小圆脸垂得?更低,恨不得?埋进臂弯了,可她还不得?不据实以高:“陛下,皇夫去的是元福公主府。”
“……”萧瑶唇瓣翕动,说不出话来,深深有种被人戏弄的错觉。
她坐姿生硬,极为无力地冲十五摆了摆手?:“你且先退下吧。”
待十五隐去,萧瑶硬着头皮仰望季昀,见他?拈着那枚粉桃随意抛起,又轻巧接住,再?抛起,再?接住,动作娴熟,游刃有余。
莫名的,萧瑶仿佛看到自己一颗心被他攥在掌心,时而悬起,时而托住。
萧瑶脑子一热,腾地一下站起身,踝骨仓促间在椅腿上磕了一下也顾不得?,倾身便去抢季昀把?玩着的那枚粉桃。
趁着桃子被抛起的空档,还真被她抢着了,萧瑶心下有些得?意,心气儿顺了不少。
紧握着桃子,半举在身前,掀起眼皮凝睇季昀:“戏弄本宫,好玩吗?”
“臣从未想过要戏弄陛下。”季昀弯了弯唇角,旋身将扎进立柱的小匕首轻巧取出,拿帕子细细擦拭着,也不看她,“只不过,陛下总不肯信臣。”
是,她从未真正信过他?,即便他?说心悦她。
可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砸在萧瑶心坎上,莫名砸出个缺儿来,心口骤然一疼。
萧瑶蜷长的睫羽颤了颤,茫然扫了一眼心口位置,她不明白,那里为何会疼。
见她迟迟不应,季昀将她手中粉桃捞在手中,匕首锋利的刀刃切开薄薄一层外皮,继而顺着皮肉间隙游走,轻易便削去大半桃子皮。
桃子皮一圈圈散开来,垂在樱粉色桃肉边,被季昀扯去,将削好的桃子递至她面前,嗓音低软,似在哄她:“尝尝看?”
所以,他?今日出宫,并非去见睿王,只是为了去公主府,摘几枚她亲手?种的桃子给她尝尝?
萧瑶心口痛意刚刚缓解,又像被无形的手?揪住,揪得紧紧的。
京城的气候、土质,并不盛产蜜桃,江南的桃子最?好吃,每年岁贡,萧瑶都能分得?许多,卖相都比眼前的桃子好看。
可眼前这枚又不同,她寝宫庭院中那株桃树,乃是建府那年,她亲手?所植,每年花叶葳蕤,结桃子,却是头一茬。
于她而言,意义自然不同,她自己都未留意,却是季昀替她摘来。
心绪百转,萧瑶愣愣的,忘了去接,倾身凑过去,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硬硬的,脆生生的。
细细嚼了嚼,酸意迅速在唇齿间蔓延,未及咽下,萧瑶已忍不住颦眉望着他?道:“唔,好酸。”
嗓音甜软,带着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娇嗔。
“是吗?”季昀心头一软,面色如常睥着她,不动声色收回手?,将桃子凑至唇边,也咬下一口,细细嚼完,含笑将桃子重新奉至她面前,“甜的,昭昭再尝尝看?”
眼前樱粉色桃肉上,两排齿痕,一大一小,重合大半,萧瑶脑子嗡嗡的,耳尖开始发?烫。
他?不仅吃她吃过的桃子,还咬在她咬过的地方!
思?绪开始不受控地胡乱飘飞,全然没留意,他?方才唤的是她的小字。
萧瑶脑中全是那日给他?喂药,他?忽而醒来后,短暂又绵长的轻吻。
软软的,凉凉的,带着药的清苦,却长在她脑子里。
“我……我不吃!”萧瑶仓皇后退,神色慌乱。
她也不知有什么可慌的,他?本就是她的皇夫,可她就是控制不住,甚至控制不住指尖的轻颤。
季昀眸底闪过一丝无奈,放下桃子,攥住她轻颤的指尖,另一只手则落在她纤巧的肩头,轻轻一按,萧瑶顺势跌靠在引枕上。
他?绕过御案,走至近前,萧瑶望着他?靠近,嗓子莫名发?涩,他?,他?要做什么?
胸腔里如有擂鼓,咚咚咚,萧瑶长睫轻颤,搭在椅边扶手上的纤手攥得指尖发?白。
却见他?颀长的身子,一寸一寸低下来,季昀蹲在他身侧,轻轻握住她脚踝上边一点,小腿最纤细处。
稍稍抬起来,褪去她的鞋袜,凝着她脚踝叹道:“红了。”
方才光顾着桃子,萧瑶全然忘了脚踝撞在椅腿上的事,这会子,才后知后觉,挺疼的。
可小腿这般被他?握着,萧瑶脊背僵直,痛意也是麻木的。
“伤药放在何处?”季昀抬眸问她。
萧瑶本能摇头:“都是半夏管着,本宫不知。”
“别乱动。”季昀将她皙白玉足放下,拿鞋袜垫着,叮嘱一声,便出去找半夏寻药。
半夏一听萧瑶受伤,赶忙去偏殿翻药箱,拿出最好的药膏来,没等她合上药箱盖子,手?中便是一空,药膏被皇夫抢了去。
只片刻,季昀回?到殿中,见她青碧色裙摆下艾绿色细绫裤管稍稍挽起,露出一小截细藕似的小腿,褪去鞋袜的秀足宛如玉雕。
季昀眸中噙着笑?意上前,蹲在她脚边,细细替她上药。
甚少见她这般乖巧,让人恨不能囚入怀中,揉进骨血。
可是,他?知道,他?不能,小姑娘警觉得?兔子似的,须得一点一点蚕食她的戒心。
他?指尖微凉,落在她肌肤上,萧瑶却怀疑他?指尖簇着火苗,脚踝处痛意消减,却莫名发?烫。
尤其是被他?握在掌中的小腿,几乎烧着了,烧得她半条腿都失去知觉。
待回?过神来,季昀已替她穿好了鞋袜,捏着药瓶的指尖还残留着淡淡玉兰香。
他?双手?撑在她身侧,将她圈在龙椅中,俯身笑?睇着她:“可还疼吗?”
“不疼了。”萧瑶红着脸摇头,其实还有一点点疼,可她不敢说,怕他?再?替她上药,漫长又煎熬。
闻言,季昀身子又压低一寸,离她更近些,萧瑶能清晰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拂在她颊边。
“昭昭这么乖,奖励一下。”季昀嗓音轻软,落在她耳畔。
未及细想,萧瑶便觉颊边一片软意贴上,只是浅浅的一记,她心尖却是一颤:“谁要你的奖励!”
似乎早料到她会如此说,季昀隔着极近的距离,几乎是贴着她鼻尖,睥着她,轻笑:“哦,昭昭不要,那就看在臣方才涂药有功的份儿上,奖励臣一下?”
诶?他?向她讨赏?不过,他?涂药有功,确实当赏。
“你……”想要什么赏赐?
刚吐出一个音,唇瓣便被堵住,萧瑶不可置信地瞠目,清泠泠的小郎君是怎么变成这般没皮没脸的?
明日出行所需已悉数齐备,天幕暗下来,漫天星辰洒在贯穿皇城的玉带河中。
萧瑶临河走了一段,赏了会儿星子,夜风将心口燥意吹散去,她终于恢复心平气和。
今日待季昀不同,只是因她屡屡误会他?,心虚作祟,并非对他有意。
对,一定是如此!
一面往紫宸宫走,一面暗暗说服自己,唯有一点,让萧瑶拿不准,她是不是真的对季昀有太多误解?
心底两个看不见的小人打架,一个指着她鼻子骂:“他?时时处处护你,敬你,你为何总把人往坏处想?你就是这等没心没肺之人?”
另一个叉腰冷笑:“什么误解?你是见他?长得好看,动了凡心吧?你是不是忘了他?入宫前是怎么跟睿王保证的?再?不收收心,小心重蹈覆辙!”
两个声音旗鼓相当,互不相让,硬是将萧瑶本就千回?百转的思?绪,拉扯成一团乱麻,剪不断,理不清。
没等她想明白,已走到紫宸宫门口摇曳宫灯下。
守门的内侍一见她,便上前禀报:“陛下,敬事房的嬷嬷来了,正在偏殿候着。”
萧瑶微微颔首,收敛心神,走进去。
望着面前剔红嵌银丝承盘中,孤零零躺着的一枚绿头牌,萧瑶有些傻眼。
“刚做好,奴婢便呈给陛下看看,宫中虽只一位皇夫,规矩却不能乱。”
嬷嬷是个实诚性子,絮絮叨叨说着,萧瑶暗自感慨敬事房办事勤谨,可为何望着牌子上“季皇夫”三个字,她莫名想笑呢?
任他有多大本事,如今她却能仅凭一块小牌子,来决定见他?,还是不见他?呢。
“做得?很好,赏!”萧瑶示意嬷嬷随半夏去领赏,承盘里的绿头牌却是原封不动捧出去。
“陛下没翻牌。”坤羽宫里,一名内侍正向季昀禀报。
季昀摆了摆手?,不以为意。
放下书册,站起身来,望着窗棂外璀璨星河,由近至远,绵延向天际尽头,那么长。
真心能抵岁月漫长,他?愿意去等,等她的心一点一点为他?敞开。
季昀抬手拿指骨轻轻抵在唇上,眸光比月光还柔软,今日亲近,她并未动怒,不是吗?
夜色渐浓,季昀斜倚床头,就着一盏宫灯,捧一册书,看得?入神。
不是别的书,乃是前些日子,敬事房送来的。
敬事房既送了绿头牌去紫宸宫,她便是开始接纳他?的身份,他?现在开始研学,应当不晚吧?
此类书册,是他从前不曾涉猎的,常轲倒是给他?寻来过一些,彼时不敢妄想,不忍亵渎,如今却忍不住生出贪念来。
待到她要他?侍寝那日,难不成要她来教他??
季昀敛起眸子,脑中浮现出她双颊嫣然,气息惶乱,攥着他?衣襟身姿轻颤的模样,心口不由发烫。
不知依着书中的样子探求,又会看到她怎样的美好,季昀蜷起的指骨紧了紧,将心口悸动压下,她还想选别的皇夫?嗬,她的好,只能给他?看。
行宫地处城郊钟灵山下,钟灵山离飞泉山不远,却要大上许多。
山上有兴国寺,山下有行宫,相传乃仙人飞升之地,文人墨客素来爱在此隐居。
最?有名的便是钟灵四贤,包括季昀的师父秦老?,神医霍庭修,兵家传人郭老,以及墨家传人崔老?。
此番出京避暑,常轲也在随行侍卫中,避暑倒是其次,他?是去看望云游归来的外公,钟灵四贤之一的郭老。
他?头顶烈日,骑着马,护在御驾边,抹了抹一脑门儿的汗,隔着纱帘,冲马车小声哼唧了一下。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他?家公子再?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高岭之花了!可悲,可叹!
纱帘随风浮动,灌进一股热风,萧瑶小巧的鼻尖蹙了蹙。
夜里虽摆了冰盆,仍是热,她没睡好,挪了挪姿势,正待继续睡。
耳边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混着骨碌碌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萧瑶刚恢复的一星点儿神志,迅速放大,灵台一片清明。
熟悉的淡香萦绕鼻尖,萧瑶茫然睁开眼,这才发?觉,她方才竟是坐在马车里,伏在季昀腿上睡!
她慌忙直起身子,揉了揉惺忪睡眼,佯装镇定,将季昀挡在面前的书扒拉下来,撞进他?噙着笑?的眸子里:“几时出宫的?为何不叫醒本宫?”
昨夜,她净顾着因绿头牌的事偷笑季昀,倒忘了问半夏,出发的时辰。
眼前佳人原乖顺如猫,醒来便亮起爪子,季昀莞尔合上书册,递给她:“原来陛下爱看的是医书。”
萧瑶愣愣接过来,也没在意他顾左右而言他?,眸光落在手中黛蓝色书封上,忆起那日,他?替她作画时,她似是顺手?将手?中医书放在榻边睡去的。
唇角微微扬起的季昀也不出声,脊背闲适地往凉枕上一靠,摸出一把?洒金折扇来,悠然替她扇风,由着她细细去想。
思?及那日情形,萧瑶眸光闪了闪,无意识地将医书卷成一团攥着,扬起颈项凝着季昀:“你倒是……心思?细密。”
那日,他?定是瞧见她喜欢看书,又不知她素日爱读什么书,才去询问他大嫂,继而挑了那几册书赠与她。
他?这样的人,实在难以想象,他?会将心思?放在女子身上,可此刻,萧瑶偏察觉到他的用心,一时间,心湖再?难平静。
甚至,连这般同他?对视也不能理直气壮。
洒金扇面送来的风,携着他?身上淡淡衣香,撩起她腮边青丝,青丝贴着面颊拂过来又擦过去,萧瑶这才后知后觉忆起。
她今日尚未盥洗、梳妆!
啊啊啊,她竟是以这副形容不整的模样,质问他为何不唤醒她的!
萧瑶囧然眨了眨眼,脑子转得极慢,尚未想明如何破局,受伤已先一步动作,一把?抢过他?手?中折扇,合拢攥紧:“本宫不热,不必扇了。”
说话间,腮边痒痒的,她下意识抬手将发?丝往耳后捋了捋,指骨擦过耳尖,后知后觉发?现,耳尖烫得惊人。
季昀笑?而不语,漆眸灼灼睥着她,仿佛能洞穿人心。
臀下玉簟似生了刺,萧瑶如坐针毡。
帘外传来汪汪几声犬吠,萧瑶忙掀开车帘,往外看,又匆匆合上,只露出一双眼眸。
御驾缓缓停下,半夏还没来得及禀报,怀中通体雪白只耳尖染着两点墨色的小团子,便一跃跳了进去。
“载雪听到声音便要来找陛下,奴婢拦都拦不住。”半夏在外面解释告罪。
马车里,载雪窝在萧瑶怀中,却是龇着牙,冲着季昀汪汪叫个不停,仿佛在控诉他?抢了它的位置。
许是近日忙些,载雪被冷落,甚是难哄,萧瑶依着平日的法子细细安抚也不得?,当下柳眉一竖,冲季昀道:“你先出去。”
闻言,季昀恨不得?也冲载雪叫几声,让它知道知道他?的脾气,他?这皇夫做的委实艰难,不止要防着旁的人入宫,还得?跟狗争宠。
“啧啧,可真是人不如狗。”季昀依言起身,虽不情不愿,到底曲着身子往外走去。
他?身量高,曲着身子,敞阔的御驾内倒显得格外逼仄。
萧瑶唇瓣翕动,鬼使神差吐了一句:“是它叫你出去,又不是本宫。”
明明带着些淡淡的嗔怪,落在季昀耳中,心下却极是熨帖。
他?脚步滞了滞,撑着车橼回?眸应了一句:“哦,臣岂能跟只狗计较?”
心情愉悦地下了马车,季昀心里却寻思?,往后多给载雪喂些肉骨头,打点好这位狗主子。
车帘轻晃,隔绝了季昀颀长的身影,萧瑶长长舒了口气,揉了揉怀中毛茸茸的载雪,闷声笑?道:“小东西,你可真是本宫的救星,本宫没白疼你!”
半夏不懂,见萧瑶发髻有些乱,顺势从后边暗格里取出梳妆用具来,替她梳妆。
“怎的不早些叫醒本宫?这下可好,阖宫都知晓本宫起迟了。”萧瑶小声嘟囔。
“奴婢原想唤醒陛下,季皇夫正好来,没让奴婢去叫。”半夏说着,面上笑?意溶溶,掩了掩唇,将笑?意收了收才继续,“季皇夫亲自为陛下盥洗,抱着陛下上了御驾,陛下都未醒呢。”
见萧瑶面色仍是不虞,半夏忙补了一句:“陛下勿忧,没叫旁人知晓的!”
闻言,萧瑶面色稍霁,眉心却仍未舒展,扭头望着半夏:“那为何不替本宫梳妆一番?本宫竟以这副模样睡了一路。”
半夏正替她插着碧玉簪,听她这么一说,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陛下是害羞了么?”
当然不是!萧瑶面颊微烫,正欲否认,却见半夏一脸无辜道:“可陛下寝衣也是季皇夫给换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萧瑶:为何替本宫换寝衣!
季昀:纸上得来终觉浅,敬事房的册子也太粗略了些。
萧瑶:你……你做什么了?
季昀:臣倒是想,奈何时间不够。
萧瑶:……你不说话的时候还能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