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遗诏,无人敢妄议。
更何况还有国师在侧,直言帝星落,凤星曜,女君即位乃是天命所归。
素来?信奉阴阳易理,对国师尊崇有加的睿王,第一次怀疑他在胡扯,明明自己才是天命所归!
只可惜,无人为他质疑国师,他孤掌难鸣。
睿王脑子嗡嗡的,萧瑶如何接受百官朝贺,如何将他踩在脚下?,他全然记不清。
牵线木偶似的随波逐流,僵硬地朝拜。
踉踉跄跄回?府时,睿王脑中?仍反复回?响着文帝遗诏,眼前一黑,朝着睿王府朱门喷出一口血来?,顷刻栽倒。
天色渐暗,季首辅方从宫里?回?来?,便?唤人叫来?季昀。
“听说睿王吐了?血,你可去看?过?”季首辅望着季昀深沉的漆眸,实?在看?不懂这个小?儿子。
季昀随手拿起季首辅扣在书案上的书翻看?,自书页间抬眼,慢条斯理道?:“刚听说。”
合着还是听他说的?季首辅气?笑了?,抬手在他肩头拍了?一掌:“众臣皆道?,你同睿王走的近,还有人来?问为父是不是站在睿王一侧,他吐血了?你不关心,倒是有功夫去打听先帝遗诏。”
说到此处,季首辅皱眉顿了?顿,若有所思,某个细节自他脑中?一闪而?过,却没能抓住。
见他浑然没有被戳破的自觉,季首辅板起脸正色问:“遗诏之事,唯有太后娘娘、长?公主,还有为父知晓,你是从哪儿打听到的?”
那份遗诏,在萧瑶成为摄政女君前,薛太后便?告知了?季首辅。
召他和大长?公主进宫商议后,三人皆同意秉承文帝遗愿,先不搬出遗诏,让元福公主自己设法站稳脚跟。
女子称帝本就史无前例,若元福公主手腕魄力胜过睿王,凭一己之力立身朝堂,必能坐稳江山。
可谁也没想到,她把国师搬出来?,生出连文帝都没料到的变数来?。
她做摄政女君的时日,确实?还算勤勉,知人善任,朝政打理得仅仅有条。
是以,昨夜季首辅连夜入宫,同薛太后商议了?遗诏之事。
几日兵荒马乱,季首辅险些忘了?遗诏之事,还是季昀有意无意提了?一句,朝堂将乱,若文帝留有遗诏,方能最快遏止。
此时想来?,季首辅确信,昨日季昀并非随口一说,而?是不知从哪儿得的消息,知道?遗诏的存在。
“需要打听吗?”季昀合上书册,放回?案头,神色如常望着季首辅,“文帝素来?心思缜密,儿子只是猜测他留有后手,碰巧猜着罢了?。”
言罢,他抬手虚掩在唇边,打着哈欠道?:“明日登基大典,后日还有大朝会,儿子先去睡了?,父亲也早些歇息。”
季首辅望着他的背影,气?得胡子发抖,眸底却盛着笑意,昀儿羽翼渐丰,自有门路,他该欣慰才是。
笑意只蓄了?片刻,便?消散。
若非昀儿的身子……哎,可惜!可惜!
殊不知,已然走出院门的季昀,正抖着肩膀忍笑。
他自然不需要打听,那遗诏他前世便?听说过,昨日只是想探探,今世文帝是否也留了?同样的遗诏。
庭中?海棠树枝叶繁茂,直插苍穹,梢头斜刺一轮圆月,月辉皎皎,给枝头碧莹莹的叶片镀上一层银光。
树冠侧,季昀负手而?立,眉眼暄和如月,这江山,终于重回?她手中?。
月耀星移,睿王醒来?时,已过中?宵,再找季昀来?议事,已不适宜。
两个时辰后,便?是登基大典,他若此时举兵,仓促不提,还师出无名,必会被当成不敬先帝的乱臣贼子。
更何况,该死的元福一定早有准备,在宫中?设下?天罗地网,就等着请君入瓮。
思来?想去,胜算不大,睿王咬咬牙,含恨将丫鬟端来?的汤药饮下?,狭长?的眸子阴恻恻地盯着碗底药渣。
来?日方长?,他绝不信元福是什么天命所归,且待他细细谋划,总能找到师出有名的时候!
金乌破晓,浩瀚天穹中?,第一缕日光照在宫墙内琉璃瓦,反射出绚丽的光彩。
萧瑶着衮冕,执玉圭,玄衣纁裳,不甚合身,可她脖颈纤长?,脊背挺直,周身以金线绣制的日、月、星辰等十二章祥纹,沐着日光,熠熠生辉。
端的是明艳无双,贵气?天成。
踏上玉阶,她一步一步走向御殿上首正中?的赤金缠龙椅,神情?略显恍惚。
这条路,那样短,走得再慢,数十步便?能到。却又那样长?,长?到她两世都在其?中?打转。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朝贺声,此起彼伏。
睿王哑着嗓子说不出口,倒也不显。
“众爱卿平身。”萧瑶掌心朝上,虚抬了?抬,透过额前轻轻摇曳的十二串冕旒,扫过群臣。
大典之后,萧瑶入住紫宸宫,正歪着脑袋翻看?奏折,由着白芷替她捏肩。
门口一道?碧色身影走进来?,是半夏,面上带着笑:“陛下?,奴婢方才瞧见一行宫婢太监往坤羽宫方向去了?,哦,还有内务府的人!”
坤羽宫乃是大琞皇后寝宫,萧珵在位十数载,曾许下?承诺,三千佳丽,谁先诞下?皇子,便?册封谁为皇后,各宫娘娘小?主们?也曾铆足了?劲争,却都没能如愿。
是以坤羽宫空置十六年之久,上一位住在里?头的,还是薛太后。
心念转过,萧瑶眼眸一亮,坐直身子,极精神地望着半夏:“可问过他们?是去做什么?”
宫里?能吩咐宫人们?进出坤羽宫的,除了?她,就只有母后,只是不知是不是她猜测的那般。
半夏撞见她眸中?希冀,掩唇笑着禀道?:“奴婢打听过了?,乃是太后娘娘吩咐他们?进去打扫,再将里?边陈设重新归置。”
“定是母后要搬回?来?陪本宫了?!”萧瑶笑得眉眼弯弯,盈盈眼尾仿若碎着星光。
一把推开折子,轻盈绕过御案,提起裙裾便?朝殿门奔去:“折子本宫晚些再批,你们?随本宫一道?去,瞧瞧母后可有什么需要帮着收拾的!”
慈宁宫乃是母后住惯了?的,物件多,一日两日搬不完,总得先帮着把母后常用的先搬来?。
一路想着,遮着华盖的步辇已到了?慈宁宫外。
烈日炎炎,半夏、白芷双双替萧瑶打着扇,险些跟不上萧瑶跑进去的脚步。
“母后,您要迁宫,怎么没告诉昭昭?”萧瑶甜甜笑着,扑到薛太后身侧坐下?,挽住她小?臂。
薛太后正亲手剥着葡萄,险些被她撞掉了?,却没动怒,将最后一丝紫皮撕下?,笑着把带着凉意,碧生生的葡萄肉塞在萧瑶朱唇边。
“谁说哀家要迁宫了??”薛太后接过方嬷嬷递来?的湿帕擦了?擦手,替萧瑶抿了?抿发髻边差点跑掉的金挑心,“身为一国之君,一言一行再不可像往日那般莽撞了?。”
后边这句话,她当摄政女君时,便?听过多次,并不在意,萧瑶满脑子只想着前边一句。
“母后不迁宫?”萧瑶眨了?眨眼,四下?一看?,慈宁宫确实?一切如常,没有半点收拾东西的迹象,讶然问,“那母后叫人收拾坤羽宫,是给谁住?”
“你住紫宸宫,坤羽宫离紫宸宫最近,自然是给你的皇夫住。”对上萧瑶目瞪口呆的神色,薛太后顿了?顿,叹息道?,“昭昭,为了?大琞万民,你该选皇夫了?。”
前世母后并不似这般雷厉风行,今生是怎的了??
不仅把坤羽宫收拾出来?,还直言,三日内若她自己定不下?人选,母后便?亲自替她挑。
萧瑶坐在步辇上,细指撑在额角,脑仁儿疼。
若是在前朝,帝崩国丧,皇室三年不许婚嫁,可萧氏皇族子息艰难,婚嫁并不依前朝旧俗。
如今只剩她和睿王两支血脉,也难怪母后心急。
慈宁宫里?,方嬷嬷站在宫门处,望着萧瑶的步辇绕过宫墙,看?不见了?,才回?殿内。
“太后娘娘还是决定插手了??”方嬷嬷替薛太后捏着肩,唇角抿着笑。
薛太后睨了?她一眼:“昭昭搬回?宫里?住,隔着宫墙无异于隔着条星河,哀家若不推上一把,怕是连觉都睡不好。”
“你猜,那丫头会自己选,还是一直逃避到哀家替她做主?”薛太后自己也很好奇。
方嬷嬷心下?有数,手心手背都是肉,太后是哪个也舍不得叫她受委屈,明知萧瑶的性子会争取主动,她还是顺着薛太后的心意去说:“依奴婢愚见,陛下?会等太后娘娘做主。”
闻言,薛太后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批完折子,夜已深了?,盥洗毕,躺在龙榻上,她总觉像是忘了?什么事,困意正浓,她便?也没执意去想。
转眼便?是她即位后第一次大朝会,百官咸集。
直到睿王这个不开眼的,第一个站出来?奏请她纳选皇夫,充实?后宫,萧瑶才后知后觉忆起,昨夜她确实?忘了?选皇夫的大事。
睿王的奏请,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官们?各有各的小?心思。
有的想到她先前就迟迟不肯选驸马,这次推脱过去,怕是下?回?更不当回?事。
有的本就对女子承大统颇为不忿,担心再由着她推脱下?去,往后怕是连找个公主继承皇位都做不到,大琞将不击自溃。
是以,不待她开口,陆续站出来?奏请萧瑶纳皇夫的朝臣,足有十之八九!
缠龙广袖遮住的纤手,往掌心攥了?攥,萧瑶不动声色扫过殿内百官,视线落在季昀身上时,顿了?一顿。
作者有话要说:太后娘娘坐不住了,隔着宫墙见都见不到,痴心不就成了妄想?哀家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