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茶水喷出来,呛得她鼻腔里都是茶香。
手中茶盏没端稳,磕在案边,转了两转,滚下去,混着茶水一道哗啦落地,萧瑶眼眸眯了眯,心尖跟着颤了一颤。
好好的茶盏,摔得稀碎。
案边茶水汇成一道,顺着边缘流下,萧瑶掩唇轻咳几声,耳根都红了。
凝着地上的碎瓷片,萧瑶眼皮眨了眨,呢喃道:“还真是个怪人。”
半夏、白芷一个擦桌,一个替她更衣,萧瑶缓过劲儿来,面前的折子再也批不下去。
“季昀养小倌,是你们亲眼所见?”萧瑶想不通,莫非她迟迟寻不到可心的驸马,是因为这世间无双的男子都去喜欢男子了?
两个丫鬟却羞得什么似的,再不肯多说。
行吧,不说就不说,萧瑶眼尾噙着笑,眸中闪着光,她自有办法。
翌日,茶楼里人正多的时候,萧瑶头戴幂篱,坐在二楼栏杆边的雅座,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谈笑声。
“昨夜青菱河那桩艳事,你们可听说了?”
“青菱河畔温柔乡,哪天没点艳事?”此人睡到日上三竿,方才出门,对京中新传的绯闻一无所知。
同桌的笑着拍了拍他肩膀:“兄弟,这回可不一样,首辅大人的儿子,堂堂状元郎,尚公主都使得的翩翩佳公子,在青菱河画舫里,为个小倌争风吃醋,借着酒劲还把沐恩侯府的公子胳膊废了,连舌头都割了!”
废手割舌?
闲谈声传至萧瑶耳中,她下意识翻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暗暗咬了咬舌尖,登时骇然地缩了缩脖子。
季昀清泠泠的一个人,原来也会这般生猛地怒发冲冠为红……咳咳,蓝颜么?
生得那般好模样,满京城寻不出第二个来,那小倌得长成什么样,才把他勾得五迷三道,做出这么心狠手辣之举?
不过,他伤的对象是薛直,萧瑶胸腔郁气消散大半,她还没想好怎么才能把自己摘出来的同时,报昨夜被吓晕之仇呢,季昀倒是替她报了仇。
虽是无意,萧瑶却暗暗承了他这个情,同时又告诫自己,往后见季昀,身边可得多带些护卫,这可是个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的主。
她这厢胡思乱想着,那边闲谈声还在继续。
有人两碗茶下肚,咬着花生粒,笑得神神秘秘:“别扯那血腥的,你们是不知道状元爷多着紧那小倌。”
一粒花生嚼完,吊足了大伙儿胃口,他才呷口茶,福低身子继续:“我家姨母在青菱河边帮佣,她可亲眼瞧见有人清了道,状元爷抱着清瘦绝美的小倌,从画舫凌空飞到渡口,眨眼便窜进河边花楼里,还向老鸨讨了秘药,啧啧。”
因着激动,他声量也忘了收一收,悉数被萧瑶听在耳中。
满堂哗然,哄笑声震荡着萧瑶心口,说不上什么感受,好白菜被猪拱了,究竟谁是白菜谁是猪,她也没想好。
“无趣!”萧瑶一抬眼,正好对上半夏的眼睛,这丫头眼神复杂难辨,萧瑶唯一读懂的是同情。
同情季昀?
萧瑶摇了摇头,在双眼发怔的半夏身前桌上叩了叩:“回神,走啦!”
“公……小姐!您不管管么?”半夏追上来,着急忙慌连楼梯都没踏稳,差点栽倒,堪堪稳住便拉了拉萧瑶,喘着气道,“那些人,那些人怎能这般编排季大人?”
萧瑶驻了足,回眸冲她挤了挤眼,却见她气得脸都红了,有些惊诧:“带你听个乐,你还上心了?就许他做,不许旁人说?再说了,本小姐也不能把所有人的嘴都堵上不是?”
“可事实根本就不是那样的!”半夏脱口而出。
声音有些利,刮过萧瑶的耳朵,刺地她翘起的唇角往下压了压:“事实如何,你又知道了?奇怪,你们不也告诉本宫他养小倌么,怎的这会子又维护上了?”
京中富庶子弟,养瘦马、小倌,不算新鲜事,却都遮掩着,没人摆在明面上,被迫挑明的,季昀还是头一个,说起来,运气确实差了些。
半夏被堵得嗫嚅着,却说不出话来。
回转身,萧瑶压低视线,透过幂离盯着台阶踏步,一级一级走下去。
众人听的入迷,倒没人注意。
门□□计堆笑唱喏送客,萧瑶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心神又被身后闲谈声攫住。
青年男子将手中茶碗往桌上一顿,激动地一击掌,朗声道:“小爷总算明白,余大人为何跑去退了首辅大人这门好姻亲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可不是!肯定是状元爷的好事被余家人撞见了,哪愿意把娇滴滴的美人嫁去守活寡?”另一个汉子接过话去,“诶,你们说。”
他拖长了调子:“状元爷事发,不早不晚的,该不会是余家人设的局吧?薛二公子运道不好,被人当箭使了!”
“荒谬!”事情传成这样,就不是季昀和薛直为了小倌大打出手的事了,三个高门大户简直要被他们编排成世仇。
若再任由他们说下去,怕是本就拎不清的沐恩侯,要当了真去。
萧瑶垂在袖中的手,攥了攥,逆着光,隔着幂篱,对里面嘈杂的闲汉们怒斥:“光天化日,辱没朝臣、皇亲,不知你们有几颗脑袋够砍!”
众人被喝地一愣,齐齐住口,寻声望去。
见只是一位身型纤瘦,连脸都不敢露的女子,不由面面相觑。
大老爷们儿,被一姑娘当孙子训,众人谁也不服气,梗着脖子,其中一人揣着豹子胆,站起来吆喝:“诶!小娘子,你这是为谁抱不平啊?是不是说到你姘头心急啦?哈哈哈!”
萧瑶眼睛一眯,没理他,回过身,另一只脚也跨过门槛。
烈日晒烫的热风吹来,幂离笼住她所有情绪,只有懒懒的语调钻出来:“绑了,丢去顺天府。”
沐恩侯府中,各路名医赶趟似地来来去去,纷纷摇头。
薛直的手腕和舌头,都断的彻底,接不上了,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稀里哗啦,侯夫人又气又心疼,把目之所及能摔的东西都摔了。
站在碎瓷中央,叉着腰,指着侯爷鼻子骂:“你还是不是人?儿子被人废了手,割了舌,你就这样窝窝囊囊忍着,老娘不管,今日你非得进宫请太后娘娘降旨,赐季家那小畜生死罪!死罪!老娘要他死!”
侯爷听着内室里薛直嚎不出声来,怪里怪气的嗓音,本就烦乱,被侯夫人一骂,粗着脖子低咒:“你心疼儿子,难怪我就不心疼?我昨夜一宿没睡,宫门一开就去求太后,你知道太后说什么?”
说到此处,他气得浑身打颤,凌乱的胡子抖得厉害,仿佛老了十岁:“太后说,错在薛直,夺人心头之好,即便打死也与人无尤!还叫我看着府中上下,谁也不许找季家的麻烦,你以为老夫甘心?”
应景似的,一说完,在喉咙口堵了半天的老血,一口喷出来,侯夫人象牙色湘裙溅得血迹斑斑。
许是有顺天府的人盯着,那些阴谋论的流言并未掀起浪花,季昀养小倌的事倒是在传言中被坐实。
原本盯着首辅门第和季昀品学的媒人,一时间,全都销声匿迹,季家再无人上门议亲。
季府内宅,季夫人守在季首辅床前,抹着泪:“老爷,昀儿的婚事,你想想法子?”
“咳咳。”季首辅确实急火攻心,病倒了,咳嗽了一通才愤愤道,“我能有什么法子?那小……”
话到嘴边,没骂出来,小畜生,不是他能骂的。
“罢了,罢了,昀儿年纪轻,等过几年,他往上升一升,风声散了,再议不迟。”季首辅生平第一次,拿一件事全然没辙。
大儿子的亲事,半点没让他们夫妻操心,小儿子是半点不省心,哎,冤孽。
连着几日,早朝时,萧瑶都没见着季首辅,听说一直卧病在床。
萧瑶心中有数,这病,多半是被季昀气出来的。
“那季昀呢?这几日,他可有去翰林院当值?”
半夏正替她打着扇,微微侧首想了想:“奴婢并未听说季大人告假,要不,奴婢去翰林院问问?”
“罢了,我亲自去。”萧瑶摆了摆手,推开折子,换了身轻便衣裳出门。
好歹季昀歪打正着,替她教训了薛直,论理她该去看看他现下如何。
翰林院外,两排滴翠细柳掩映白墙,簇拥着朱红匾额上两枚赤金大字。
柳树高出围墙丈许,绿荫荫的,余晖洒下,夏风薰然,水墨留白似的院墙里,似有文气蒸腾。
钟声响,大门打开,身着玄色蓝白补子官服的人陆续走出来。
萧瑶没进去,站在街对面的柳荫底下张望,很快,在人群中,她看到了季昀。
不,他不在人群里,而是被人群隔绝了。
除了同他并排走出的翰林院掌院学士,前前后后的人群都隔他三丈远,连目光都没有交集,仿佛在躲什么瘟疫。
他是睿王的人,看到他这么惨,被人孤立,她该高兴的,萧瑶微微牵动朱唇,唇角却不自然地僵着,没能笑出来。
眼前明晃晃的孤立,季昀却恍若未觉,他微微颔首回应掌院学士,似信步于自家庭园。
颀长身姿清逸如竹,脊背挺得笔直,如鹿颈,束带勾勒出他劲瘦的腰。
走出门洞时,炽烈斜阳自他身上推移过,斜风拉长柳枝,露出他凝雪似的眉宇。
灿金光线穿透枝叶落在季昀眼睫,他眯起眼,似有所察,甫一抬眸,撞进萧瑶神色复杂的眸子,脚步生生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