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怒气的眼锋,鞭影般呼啦啦甩过去,却像嵌着看不见的小勾子,勾得季昀有片刻失神。
幼时,他第一次随大哥入宫,玩心大,趁大哥同先帝议事的空档,偷溜出去。
无意中闯入萧瑶的地盘,彼时她似乎心情不悦,将他错认成新入宫还没□□好的小太监,好生戏弄了一番。
他气红了眼,口无遮拦,学着京中纨绔少年们的口吻咒她:“你这般凶悍,当心长大嫁不出去!”
通常,那些少年郎骂完就跑,跑得慢了,便会被对方叫来父兄暴打一顿。
头一回骂人,他到底经验不足,骂完对上她憋红了的眼眶,眼见着晶莹泪珠大颗大颗滚落,他不仅没跑,反而红着脸,支支吾吾哄她:“你别哭啊,大……大不了我娶你啊。”
话没说完,她却趴在身侧宫婢肩头,哭得更大声了。
“公主说要微臣做驸马,可还作数?”季昀指腹触到身侧玄青色香囊,摩挲着香囊被里头东西凸出的棱角,眼底逐渐清明。
细微的小动作,被萧瑶瞥见,她抿了抿唇,眸中讥诮更深了几分。
好你个季昀,日日戴着人家姑娘送的香囊,还好意思跑来质问本宫说的话作不作数?你脸皮怎么能比固若金汤的护城墙还厚!
作数?
“做你的春秋大梦!”萧瑶快步上前,不待季昀有所反应,一把揪住他腰侧香囊,用力扯下,举起来,在他眼前打着旋,“你明明跟余家小姐有婚约,成日里戴着人家姑娘赠的香囊招摇过市,为何不早些告诉本宫?本宫说只要你,不过是搪塞姑姑而已,你还当真了?”
香囊不知被什么香料熏过,香气极淡,干干净净拂过她鼻尖。
瞧见他素来沉静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慌乱,萧瑶越发确信,自己抓住了他的狐狸尾巴。
季昀抬手,欲抢回香囊,萧瑶盯着他,一直防备着呢,立时往回一收,叫他扑了个空。
怕伤着她,季昀索性随她去。
“此物并非余姑娘所赠,微臣同余姑娘……”
话到嘴边,季昀忽而咽了回去,若告诉公主,他同什么余家小姐从未有过婚约,无异于让父亲背负欺君之罪。
“不是?不是你紧张什么?”萧瑶将信将疑,反正不管是不是,她都要瞧瞧里面究竟是什么好东西,难不成是睿王给他的什么信物?
果真如此,那就更好了。
思忖间,萧瑶手指抠住香囊,轻轻一拉,露出一角白瓷来。
像是茶壶碎片,棱角有些锋利,险些划到她的手指。
萧瑶手指往外缩了缩,闻到香囊同他身上相似的气息,故作嫌弃地丢还给他:“没事把块碎瓷当宝贝,季编修真是个怪人。”
夜风拂过,银杏树上,碧莹莹的扇形叶片沙沙舞动。
香囊落回他手中,季昀唯恐里面东西掉了似的,拉好香囊,小心悬在玉带之下。
不知为何,萧瑶见状,心口火气陡然熄灭,甚至有些好笑,她同一个脑子不好使的怪人计较什么?
“罢了,你走吧。”萧瑶摆了摆手。
待要扭头回府,却被季昀唤住:“公主留步。”
萧瑶拧眉望他,却见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方攒盒,捧在手里,细看去,攒盒上的纹样有些眼熟。
“此乃三味斋最好的点心师傅所制。”季昀递过来,面上叶影斑驳,明明暗暗的光掩住他的神色,他没头没脑补了一句,“吃过公主府的桃花糕,此物算是回礼。”
三味斋的点心,萧瑶没法儿拒绝,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抱着小攒盒回到寝殿。
卖相、口感俱是上佳,季昀说这是三味斋最好的点心师傅所制,她信了。
不过,这算是回礼?嗬,赔罪还差不多。
翌日早朝,萧瑶把选定驸马之事咽回肚里,未免见着姑姑下不来台,她一心扎在朝政上,就差抱着折子睡觉了。
消停几日,朝臣们又开始没事找事,催她选定驸马,萧瑶当场让人把国师叫来。
宋世迦一袭白衣,仙风道骨,睁着眼睛将糊弄萧瑶的瞎话又重申了一遍。
女君姻缘干系国祚,三月内不宜择婿。
自此,萧瑶的耳根子可算清净了一阵,也只是一阵。
御殿朱门、花窗敞开着,萧瑶端坐御案后,撑着困倦的眼皮,埋首批着折子。
窗外蝉鸣阵阵,混着被日头烘过的热气一道,像煮沸的茶壶咕嘟嘟冒着热气,扑在人身上,热腾腾的。
两名宫婢一左一右替她打着扇,萧瑶仍觉闷热,忍了又忍,才没叫人去捉光树上鸣蝉。
“公主,陈婕妤娘娘求见。”半夏快步进来禀报。
“快请!”陈婕妤越发显怀,萧瑶可不忍叫她在日头下面等。
只是,如今听到她的名讳,萧瑶便觉脑仁儿疼。
许是孕期性情有变,从前娇娇怯怯让人记不住的陈婕妤,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存在感与日俱增。
一会儿求萧瑶开私库,把最好的水云纱全赏她做新衣,一会儿喊着没胃口,要萧瑶吩咐宫婢每日去三味斋替她买第一屉点心。
前两日刚喊热,说她和腹中皇儿无法安睡,要求即刻供冰。
离供冰的日子还有半月,但只要为了她和新帝好,萧瑶斟酌了一番便允了。
只宫中每年供冰量都是有数的,不能乱来,萧瑶少不得赏了些旁的东西安抚其他宫妃。
按例皇兄故去,后宫品级不高的小主便要削发修行,品级高些的倒能安置自宫中冷僻处颐养天年。
可萧瑶一时心软,念着她们年纪轻轻,便要常伴青灯古佛,实在孤苦,便将此事按下。三千佳丽皆住在原来的宫殿里,直到新帝长到采选的年纪。
诸事皆因她心软而起,她自己去安抚,倒也没什么可埋怨。
正思量着,便见两名绿衣宫婢一左一右,搀扶着满头珠翠的陈婕妤,小心翼翼跨进殿门,后面紧跟着一位有经验的嬷嬷,并两名打扇的宫婢。
“婕妤娘娘这两日睡得可踏实?”萧瑶浅笑着,扫过她腹部,起身相迎。
陈婕妤眼皮一搭,满月似的脸挤出三分委屈:“正是为此事来打扰女君。”
说着,略顿了顿,拂开右侧宫婢的手,将掌心搭在隆起的腹部,一脸疲惫:“内务府送来的冰堪堪够夜里用的,白日里,臣妾惹得心慌,几乎喘不上气,憋着皇儿可怎么好,哎……”
叹息间,陈婕妤做作地狠狠喘了两口气,像是溺水之人竭力吸气的模样。
这是要让内务府多给她供冰了。
萧瑶两世也没有过身孕,皇兄的后妃们有孕的,陈婕妤也是头一个,是以她实在不知有孕之人是否格外畏热。
可陈婕妤腹中怀着的,是大琞国的未来君王,别说多供冰,便是陈婕妤要她造一座冰宫,她也得想法子试试。
“既如此,本宫便着内务府紧着些婕妤娘娘。”萧瑶心下斟酌了一番,有了计较,“宫中用度皆有定数,内务府乃是按着旧例办事,这样吧,本宫的份例挪一半给婕妤娘娘,算是本宫做姑姑的一点心意。”
“臣妾替皇儿谢过女君!”陈婕妤心满意足地笑应着。
下颚略略往下压了压,并未福身,极敷衍地行了礼,便扶着左右宫婢的手朝来路走去。
待她走远了,白芷才跺了跺脚急道:“公主,京城仲夏热得像大火炉,您把例冰分了一半出去,这漫漫酷暑还怎么过?”
萧瑶自个儿也怕热,可她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若私下叫人去外头商贾手中买冰,不小心传出去,也不好听。
“罢了,省着些便是。”
北剌国、东琉国一直对大琞虎视眈眈,还不知能安分几日,她得保证国库充盈,不能再这些细枝末节上徒增花销。
数日后,整个皇城开始供冰,京中富贵人家也陆续开了自家冰窖。
沐恩侯府中,薛直的腿还没好利索,躺在榻上,身侧摆着两口冰盆,丝丝缕缕冒着冷气,直往人毛孔里钻,清爽极了。
薛直眯着眼,抖着腿,衣衫半敞着,吊儿郎当哼着不知哪家画舫新学的曲子。
啪!被自家老子在肩上狠狠拍了一记。
“你这个蠢东西,还不赶紧趁着驸马未定,多往公主府跑几趟,成日里不是去画舫听曲,就是在府中胡来,养你有何用!”
“怎么没用?”薛直不以为意,当着沐恩侯的面,伸手在给他捏腿的丫鬟腰侧掐了一把,“您要是被老拘着我,儿子早给您添十个八个孙子了!”
说完,抬脚踢开红了脸的丫鬟,坐起身子,耷拉着脸,一脸阴郁:“再说了,那贱丫头竟敢让人打我板子,害得我一出门就被人嘲笑,我还没寻到机会找补回去呢,您让我去巴结她?我呸!”
狠狠淬了一口,差点吐到沐恩侯衣摆上,沐恩侯却没训他半句,只板着脸道:“什么贱丫头?那是公主!不管你愿不愿意,今日必须给我去元福公主府上送些冰!”
“不去!”薛直脱口而出,说完才回过神来,“不是?送冰?为什么要往公主府送冰?宫里冰窖见底了?”
沐恩侯瞪了他一眼,抖着胡子道:“成日厮混,也没见你打听到什么有用消息来。”
随即,俯身凑近薛直,压低声音把萧瑶让冰之事讲给他听。
薛直听罢,立马跳起来拍手称快,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直冲门外唤贴身小厮:“去冰窖弄两车冰来!”
沐恩侯见次子开了窍,知道挣前途了,笑成一朵菊花:“这就对了,赶紧给元福公主送去!”
“不,送去慈宁宫,给陈婕妤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