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领命出去,半夏拿指腹轻轻碾了碾萧瑶背后青丝,为难道:“公主,您头发还没绞干。”
闻言,萧瑶抬手触了触,不在意道:“无妨,本宫没那么娇气。”
院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萧瑶扫了半夏一眼,示意半夏将帕子收起来。
半夏犹豫片刻,余光瞧见白芷已带着季大人进来,只得听从。
进得院门,季昀一眼望见廊下,萧瑶身姿窈窕倚着美人靠,正斜睨着他。
三千青丝垂于身侧,彷如墨云飞瀑,周身拢在绛纱灯暖黄光晕中,容颜秾丽摄魄,不似人间所有。
垂于身侧的手,被广袖半掩,季昀手指悄然收拢,碰到袖袋中微凉的锦盒,不知此番该不该来。
“不知季编修这么晚来找本宫,有何要紧事?”萧瑶合上书卷,随手搁在身侧黄杨木板足下卷小几上,手肘撑在小几边缘,拈起襟前一缕发丝把玩。
墨色青丝,一圈一圈绕在白皙纤细的手指上,腕上碧玉镯衬得她肤如新雪。
季昀微微别开脸,泠声道:“可否请二位姑娘回避片刻?”
粗使丫鬟都在院外,半夏和白芷隔着半个庭院的距离面面相觑,随即齐齐望向萧瑶。
“嗬,本宫倒不知,季大人同本宫的交情,已经到了能说私房话的地步。”萧瑶朱唇微翘,眼底却是淡漠讥诮。
明晃晃的难堪不是第一次,季昀倒是并不意外,眸光波澜不惊,躬身请罪:“公主言重。”
萧瑶摆了摆手,待半夏、白芷退出院门,视线重新落在季昀身上。
初夏的风吹起他广袖、衣摆,羊脂玉佩、玄青香囊则垂于腰侧,纹风不动,正如他这个人,惯做宠辱不惊的姿态。
“可以说了?”萧瑶面上笑意淡下来,眼中满是疏离、不耐。
她主动把季昀找来出气是一回事,季昀自己凑上来讨嫌就另当别论,打扰了她看书的雅兴,萧瑶着实没什么耐性。
听出她的不耐,季昀抬手,自袖袋中取出一方小小锦盒,上前两步,递至萧瑶面前:“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
望着他手中长形锦盒,萧瑶描绘精致的眉峰微微挑了挑,这可不像是她的东西。
不动声色伸手接过,萧瑶打开来,随意扫了一眼,目光便是一凝,讶然抬头:“怎么会在你这儿?”
“公主恕罪,那日不慎惊扰公主銮轿,微臣无意中拾得此金钗,望之似是公主之物,是以斗胆收着。”季昀身姿笔直,如林海修竹。
将金钗取出,萧瑶望着季昀,神色复杂。
这支金钗乃是及笄前,皇兄亲自命人打制,她素来喜欢,也一直摆在妆奁中当做念想。
弄丢之后,真真伤心了一阵,没想到被季昀捡到。
金钗上的红宝石,折射出璀璨的光,晃过萧瑶眉眼,眼前之人,看起来似乎也没那么讨厌。
四下无人,萧瑶忽而想试探一下,他究竟是真小人,还是伪君子。
眼波悄然流转,萧瑶拈起金钗,在指尖转动,笑睨着他:“当日长街上那么多人,你怎知是本宫之物?季大人,你很在意本宫啊?”
陡然被戳中心思,季昀登时红了耳根。
萧瑶见状,更觉有趣,莫非这位季大人,当真对她有意?
亦或是,哪里生了变数,他和睿王想使美男计让她乱阵脚?
思量一瞬,萧瑶有了主意,眸中笑意越发深了,扬起脖颈,将金钗递给他:“你若要还给本宫也成。”
说了半句,萧瑶顿了一瞬,盈盈眸光闪过一丝狡黠,语气甜软慵懒:“本宫要你亲手替本宫挽发。”
半个时辰后,萧瑶忆起方才季昀的窘状,忍不住又笑了一通:“人人都道季昀学富五车,你们是没瞧见,他竟连挽发都不会。”
“我的好公主,哪里是季大人不会挽发?分明是您头发太顺滑。”白芷替萧瑶梳着头发,抿唇一笑,“公主您也太会难为人了。”
守在一侧的半夏望着镜中笑靥粲然的萧瑶,略略思忖,冷不丁来了一句:“公主,您该不会是瞧上季大人了吧?”
闻言,萧瑶面上笑意一僵,冲镜中的半夏睨了一记:“你哪只眼睛看出本宫瞧上他了?”
半夏绷着笑,指着自己的双眼,一本正经道:“奴婢两只眼睛都看见了,公主就是喜欢逗季大人,也只有季大人能让公主笑得这般欢喜。”
随即,还不忘拉个同盟,扯了扯白芷衣袖道:“白芷,你说是不是?”
没等白芷开口,萧瑶笑着摆摆手:“你们不懂,别瞎猜。”
半夏和白芷相视一笑,哪里肯信?却是不再拿她打趣。
大长公主萧青鸾入宫给薛太后请安,倒是得了个差事,出宫时乐得合不拢嘴。
回府便安排长史和嬷嬷,给京中公子、贵女们递了请帖,三日后在公主府办赏花宴。
琞文帝萧珵驾崩后,大琞国一应娱乐皆取消。
往常这个时节,赏花宴已办了好几轮,今岁自大长公主起,还是头一遭。
大长公主起头,又有太后恩准,各府公子、贵女们都铆足了劲儿。
公主府中,萧青鸾从各府回帖中,抽出季家的帖子,笑意加深。
“青鸾,昭昭似对季家二公子季昀颇为上心,你替哀家掌掌眼。”
薛太后的教诲言犹在耳,萧青鸾哪有不尽心的?
大长公主忙着张罗赏花宴,御花园里的百花也开得正艳。
琞文帝的后妃们,个个身着素衣,相携赏花。
御花园中央的二层小楼中,陈婕妤倚靠美人榻,闻着花香,闭目安睡。
不多时,拧眉睁眼,将贴身宫婢唤至近前,语气不善:“外头是怎么了?这么吵,我和皇儿还怎么睡得着?”
粉衣宫婢朝半卷的竹帘望了望,小心翼翼回道:“回娘娘,是各宫娘娘、小主在园中赏花,您要不要也下去走走?”
哗啦!
陈婕妤长臂一挥,涂着蔻丹的手扫过榻边方几,茶具、点心顷刻被掼在地上,稀里哗啦的碎裂声中,她怒气腾腾:“贱婢!你竟敢叫我去迁就她们?”
说话间,她神态变了又变。
支起身子,望着小楼不远处的莺莺燕燕,掌心搭在隆起的腹部,笑意轻蔑,眼神倨傲:“嗬,她们算是什么东西,也配跟我比?她们那些人早晚要被送去皇寺削发修行,我可是未来的太后娘娘!”
宫婢听在耳中,大气不敢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忙不迭地磕头赔罪,陈婕妤却仍不肯罢休。
护甲上的宝石在虚空中一划,指着竹帘外,颐指气使道:“去,叫她们都回去!夏日闷热,我和皇儿在这里才睡得好,从今儿起,谁也不许来打扰!”
“娘娘!奴婢不敢!”宫婢身子瑟缩着,几乎要吓哭了。
“你不敢去赶她们走,却敢在这里跟我顶嘴,你是看不起我,还是不把我的皇儿放在眼里?”陈婕妤指着她的鼻子骂了一通,扬手便朝她脸颊扇去。
刚要挨到又生生忍住,留下印子被太后瞧见总归不好。
她愤愤收回手,不甘心地捂着腹部喊:“哎呀,我肚子好痛,疼死我了!”
跪在碎片边的宫婢,吓得脸色煞白,仿佛丢了半条命。
得罪主子娘娘们事小,损伤到陈婕妤腹中新帝事大呀,宫婢哪有胆子再说半句不是?跌跌撞撞朝楼下奔去:“奴婢这就去。”
半个时辰后,正在御书房批折子的萧瑶,被后宫佳丽们吵昏了头。
各个都道陈婕妤横行霸道,目中无人,要萧瑶去替她们做主。
萧瑶捏了捏眉心,只觉满殿珠光宝气,比堆积如山的折子还让人头疼。
眼前的事,说来也不算棘手,陈婕妤还有几个月便要临产,忍忍也变罢了。
“诸位娘娘、小主受了委屈,本宫心里清楚。陈婕妤也是事出有因,今年宫里早些供冰,届时陈婕妤和小陛下能安枕,诸位随时都能去御花园。”萧瑶思虑一番,总算将此事暂且按下,没叫她们去慈宁宫吵嚷。
望着众人不情不愿离去的背影,萧瑶怅然。
也不知皇兄在世时,是如何平衡后宫的,幸而她前世并未纳皇夫,省心不少。
草长莺啼,惠风和畅,各府马车、轿撵陆续往大长公主府而去。
姑姑早早点名要她去,萧瑶不能不给面子。散朝后,将紧要的折子批完,便匆匆往大长公主府赶。
临近正午,骄阳似火,冷冷清清的公主府里是少见的热闹。
萧瑶自小在宫中长大,同京中贵女并不算熟识。
唯一交好的清婵姐姐随父兄去了北疆,她也无意同其他人周旋。
“白芷,你随她去见大长公主。”萧瑶指着公主府一位紫衣婢女道,“跟姑姑说一声,园子里太喧闹,本宫自去寻个清静地界赏花。”
“哦,还有,姑姑这里有什么好吃的,记得给本宫留着。”
言罢,萧瑶举步穿过九曲桥,往湖对岸的水榭走去。
九曲桥两侧,碧波荡漾,绿萝裙般的荷叶亭亭立于湖面,碧色间远远近近点缀了许多粉白花苞。
未到开花时节,此处果然没人来。
水榭四周,竹帘卷起,荷风穿堂而过,萧瑶迎风踏入水榭,脚步一滞。
“你怎么在这儿?”
闻声,季昀抬眸望来,指尖未及落下的棋子险些惊掉。
眼前人粉衣白裙,清丽如湖面新荷,鬓边发丝临风飞舞,姝色无双。季昀脑中无端忆起那晚替她挽发的情形,指尖微颤,面色更白一分。
正欲开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莽撞地闯进来。
常轲提着一只不知从哪儿寻来的木桶,边跑边喊:“公子,这湖中果然有鱼!”
瞬间,季昀面色由白转黑。
萧瑶闻声回头,并未瞧见。
只见灰衣小厮提着的木桶水花四溅,桶中肥鱼扑腾着,跳出水面,落在地板上,溅了一地水。
“……”
偷偷捉鱼,被元福公主撞个正着,常轲登时傻眼,任由肥鱼在地板上垂死挣扎。
他仿佛看到自己不久以后会像这只肥鱼一样,死得透透的。
“季昀,你竟然让人在公主府捉鱼!”萧瑶回眸,对季昀怒目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