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足,假山下碧澄澄的湖面水波粼粼,一派平静。
“顺天府衙。”萧瑶眸光自湖面收回,落在方才翻看过的书册上,登时寒了几分,怒意在心口升腾。
好你个季昀,是生怕顺天府衙不能秉公处理么,竟然亲自去盯着。
“备车。”萧瑶挥退影卫,提起裙裾,快步走出园子,脚步不停,冲门洞外候着的半夏道,“本宫要去顺天府衙。”
车轮骨碌碌碾过石板路,吵得人心烦意乱,萧瑶双手搭在穿花百蝶堆绫裙面上,下意识抠着绣线,有两处渐渐起了毛边。
若非理智尚存,她真恨不得叫人去把睿王和季昀一道抓起来,把他们联手谋反的计划扼杀在萌芽里。
怒气未散,马车已到了顺天府衙门口。
刚踩着小杌子跳下马车,萧瑶一抬头,便见一道颀长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正是季昀。
莫非她来晚了,顺天府尹已经迫于季家的压力,给薛直定了罪?季昀可真是威风,有睿王做靠山,便有恃无恐,敢跟沐恩侯府叫板。
不等季昀行礼,萧瑶已然拧眉开口:“季编修,你就这般着急给薛直定罪么?你仗的是谁的势?”
说话间,语调骤然凌厉。
“微臣惶恐。”季昀愕然一瞬,眸中划过一丝痛色,赶忙敛眸,冲萧瑶行礼解释,“微臣无意定谁的罪,能够依仗的,也不过是朝廷的信任罢了。”
没定罪?萧瑶凝着他的眉眼,一脸狐疑。
好不容易抓住沐恩侯府的把柄,能膈应她和母后一回,他们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听闻摄政女君驾到,刚刚结案的顺天府尹正了正乌纱帽便往外冲,冲到门边,却被萧瑶的架势唬得止住脚步。
见季昀被误会,他扭头冲手下衙役使了个眼色,又匆匆出来行礼道:“公主殿下大驾光临,微臣有失远迎。”
脑中凝着一团疑云,萧瑶烦乱地摆了摆手:“平身。”
“杨大人,今日季编修无辜遇刺之事,可有进展?”
纵然不愿,萧瑶表面上却不得不向着季昀。
季昀乃是朝廷命官,薛直虽出身侯府,却非世子,一介白身谋害朝廷命官,不死就算法外容情。
“公主明鉴,下官绝不敢徇私枉法,只是……”杨大人自然知晓薛直的身份,两边都不是好惹的主,他才特意请了季昀来。
眼看公主一会儿变个模样,他实在拿不准公主究竟站哪边,只得抹了把汗,硬着头皮说实话:“只是,方才季编修亲自撤了诉状,表示既往不咎,是以薛公子眼下便能回去。”
话音刚落,萧瑶便见一人吊儿郎当往外走,身后跟着的两名衙役反而毕恭毕敬,她眸色沉了沉,别过视线,仰面望着季昀。
日光西斜,落在他眉梢眼角,仿佛镀上一层薄薄金粉,他清泠眉眼多了一丝人间烟火气,却仍俊美如神祇。
他眼尾细长微翘,形似桃花,偏生瞳仁深邃如黑曜石,半点不显阴柔。
萧瑶第一回这般认真地打量他,心口忽而一颤,这双眼睛竟让她没来由忆起皇兄,皇兄生着一双真正的桃花眼,温柔而艳丽。
“季编修果然心胸开阔,本宫敬服。”
若非明知会成为敌人,对这样一个人,她真的很难生厌。
不对付薛直,他或许另有目的,可眼前能放手,足见其胸襟,换作是她,也未必肯放过薛直这等小人。
奈何,这般出众的人,终究会成为她的敌人。
说罢,萧瑶暗暗叹息,转身便欲踏上马车。
“公主表妹!”薛直看到萧瑶,登时眼前一亮,脚步也不自觉加快。
母亲亲上加亲的想法果真没错,季昀再怎么才学出众,真遇到事,公主照样站在他这边。
难怪季昀被他下黑手,还能轻拿轻放,原来是迫于公主的威压。
一想到,萧瑶逼迫季昀不追究,还亲自来接他,薛直翘起的唇角几乎咧到耳根,从门槛里奔出来时,欢喜得恨不得飞起来。
堪堪将脚踏上马车的萧瑶,登时脚下一滑,差点磕在门框上,回头见到他这副样子,额角青筋直跳,气不打一处来。
好歹出身公侯之家,不知舅舅、舅母是怎么教养的,世子平平无奇倒也能蒙祖辈余荫无灾无难,次子这般嚣张跋扈、目无法纪,能有几时好?
萧瑶深吸一口气,微微敛眸,将火气压下,语气平静道:“薛直,你胆敢在本宫眼皮子底下谋害朝廷命官,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字字千钧,砸在薛直头顶,春日暖风像无数的巴掌刮在他脸上,笑意顷刻冰封,薛直晕头转向之余,耳中似有千百只蜜蜂飞旋嗡鸣,有些失聪。
“来人,将他拖回公堂,杖三十,送回沐恩侯府!”
话音落下,从未挨过板子的薛直,顿觉五雷轰顶,扑通跪在坚硬的青石地砖上,望着萧瑶钻进车帷的背影,瞠目结舌,连求饶也顾不得。
马车骨碌碌消失在路口,衙门口挤满了人。
季昀站在人群后,听着里面凄厉的哭嚎声,低头扫过腰侧悬着的香囊,眸光暄和。
红日西沉,将整个公主府染上一层霞光,赤金琉璃瓦隔出的小天地,越发瑰丽。
想着今日错怪了季昀,萧瑶回府后,鬼使神差叫白芷又把那包书册找了出来,从未翻开的几本书里挑了一本,正看得津津有味。
这本不是什么才子佳人,而是人物传记,萧瑶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游历山水,此书正合心意。
又一回看完,萧瑶将书卷成筒状,有一下没一下轻敲在额间,合上眼皮歇歇眼睛。
莫非是她错怪季昀了?可他若无心争驸马之位,好端端送她几本书做什么?
正思量着,廊下脚步声传来,一忽儿便闪出一道葱绿色身影。
“公主,沐恩侯夫人带着薛公子去了慈宁宫!”半夏小跑过来,语气焦急。
萧瑶睁开眼,双手无意识地把玩着书筒,勾唇望着半夏:“哦?他还能走?”
“不……不能。”半夏想到薛直被抬入宫门的狼狈模样,以及京中蔓延开来的笑谈,差点笑出声来,竭力绷着唇角道,“薛公子是被抬进宫的。”
“啧啧,多体面,除了被抬进宫的贵人小主们,他也算是第一人了。”在自个儿府中,萧瑶毫不掩饰对薛直的轻蔑,若非顾及母后颜面,她才懒得管他的事。
“公主……”半夏见萧瑶半点不着急,恨不得僭越提点两句,让萧瑶早早入宫去说几句软话。
谁知,萧瑶懒懒倚在美人靠上,重新翻开手中书册:“放心,母后不会怪罪于本宫的。”
掌灯时分,绒蓝天幕上繁星璀璨,银光流泻在庭院中,墙角桃树落英缤纷。
用罢晚膳,萧瑶正捧着青白釉茶盏,坐在廊下观星赏花。
半夏在内殿准备朝服,白芷笑盈盈绕过月门走进来:“公主,沐恩侯夫人被太后娘娘禁足一月,侯爷震怒,责令所有人不许给薛公子请太医!”
“就值当你这般高兴?”萧瑶笑着,抿了一口清茶,朝内殿望了望,“里头那半篮子樱桃,你们拿去分了吃吧。”
翌日,天光未明,百官已陆陆续续进了宫门。
季首辅来得不早不晚,刚跨进殿门,道喜声不绝于耳。
“恭喜首辅大人!”
“贺喜首辅大人!”
“首辅大人果然教子有方,吾等叹服!”
季首辅笑着应了,却是一头雾水。
寒暄过后,将素日交好的一位大臣拉至一旁,沉声问道:“我今日有何喜事?”
那大臣饶有兴味地睨了他一眼:“老狐狸,还给我装,你家幼子要当驸马爷了,老夫居然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小心老夫同你绝交。”
闻言,季首辅脸色登时黑如锅底,急急反驳:“谁说昀儿要当驸马了?没有的事儿!”
护子心切,他声调难免高了些,身后竖起耳朵的大臣听个正着,因他自己儿子不争气,不入公主的眼,便扬声酸里酸气道:“你家季编修争当驸马之事,京中可早就传遍了。”
见季首辅回头,他下巴微扬,姿态高傲地道:“昨日元福公主甚至为了维护季编修,亲赴顺天府衙门,叫人把沐恩侯府薛公子杖责三十,听闻侯夫人闹到太后娘娘面前都没讨着说法,季首辅也不必假清高,在此否认吧。”
萧瑶头戴金凤冠,身着团云翔凤朝服,从偏殿走进来,正巧听到这一段,眉心微动。
传闻她也听说过,毕竟是她任由发酵的,是以并未当回事,不过,季首辅否认嘛,或许这个游戏值得继续玩下去。
“啪啪!”萧瑶拍了拍手,掌声不高不低传入金銮殿,很是突兀。
百官心神为之一振,齐齐往上首望去,只见萧瑶沿着鎏金台阶款款走下来,面带笑意,望着方才振振有词的大臣。
“大人是不是走错了地方?”萧瑶嗓音甜软慵懒,唇畔噙着笑,似在说笑,可被她盯着的大臣正欲牵唇附和,便见她眸中温度急转而下,出口成冰,“这里是金銮殿,不是瓦子市集!”
那位大臣登时气焰全无,咚地一声跪下:“女君恕罪!微臣不该妄议女君!”
萧瑶挥了挥手,便有人手脚麻利地将他拉至一旁。
眸光扫过百官,继而收回,落在指尖镶百宝护甲上:“众卿关心本宫,本宫心领,只此处乃是议政之所,还望众卿休要妄议朝臣,损害季编修的清誉。”
“微臣惶恐!”萧瑶的话,也将百官们的八卦火苗浇熄,理智回笼后,一阵后怕。
不管季昀要不要争驸马,他都是季首辅极看重的小儿子,不是他们能诋毁的。
春风拂柳,满京城飘起绵绵柳絮,落在街头巷尾。
早朝时,萧瑶对季昀的维护,没等天黑便如柳絮般散落京城各处,更是坐实了季昀要当驸马的事。
酒楼瓦肆,甚至有好事者下注,赌季昀年内会入住公主府的人甚众。
流言风一般吹进季首辅耳朵里,他忍着一口老血,几乎憋出内伤。
终于忍无可忍,豁出脸面,向同僚们私下解释,太后为公主招驸马是为了延续皇族血脉,驸马不必才学好,身体却须得康健,季昀绝无可能。
可任他说破嘴皮子,也没起半点作用。
“哎,可真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常轲嘴里叼着一根草,坐在亭边石栏杆上感叹。
片刻后,没听到动静,他又把草吐了,跳到季昀面前道:“可是公子,老爷居然把您禁足!莫非她元福公主选定驸马之前,您要一直称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