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常轲吓得扑通一声跪下来,他是仗着身边没别人,才说几句真心话替公子鸣不平,公子怎的还生气了?
“起来!”季昀抬脚,绕过太湖石假山,继续往前厅走,“流言止于智者,此事无须再提。”
这就……算了?
常轲站起来,一脸怀疑人生。
从前每逢赏花宴归来,总有好事者传扬公子同哪家小姐走得近,公子可不是这般轻拿轻放的?
他拍了拍自个儿的榆木脑袋,晚膳后特意多吃了一把核桃补补脑子。
用过晚膳,正要回自己的院子,季昀抬眼瞥见大嫂领着贴身侍婢,站在抄手游廊尽头,正朝他这边望。
“常轲,去问问大少夫人可有要紧事?”季昀站着没动,只淡淡吩咐身后一步远的常轲。
常轲走上前去,恭敬问了一声,又沿着游廊快步走回来:“公子,大少夫人想问问大公子的事。”
本以为大嫂是想替胞弟张埜道歉,他怕对方难堪才没上前,没想到大嫂是在担心大哥。
季昀走上前去,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张妙音手中紧紧攥着的绢帕终于松开来:“多谢二弟,你大哥一去月余,虽有家书传来,我却总怕他报喜不报忧。”
闻言,季昀微微颔首,未再开口。
正欲转身离开,忽而想起一事,急急回身唤道:“大嫂留步!”
张妙音停下脚步,回头望来,面色微诧。
匆匆上前站定,季昀却又有些后悔,悄悄拿指腹捏了捏腰侧悬着的香囊,硬着头皮道:“大嫂勿怪,季昀有一事不明,想向大嫂请教。”
“二弟但说无妨。”张妙音心下暗暗称奇,季昀可是状元之才,连翰林学士都对他颇有赞誉,竟有事向她一个内宅妇人请教?
季昀暗暗吸了口气,咬了咬牙,面色镇定如常:“敢问嫂嫂,京中贵女们时下爱读什么书?”
饶是鼓足了勇气,说出口,季昀仍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在。
大红灯笼纸将光线晕成暖红,自头顶流泻下来,季昀耳根微微发烫,正巧被暖红的光晕遮掩。
他素来面冷,张妙音并未察觉出异样,只头一回听他打听女儿家的事,面上诧异之色更深了些。
沉吟片刻,她眼尾挤出一抹笑意。
不消说,这书买来定是要送与女儿家的,季昀有了心仪之人,了却爹娘一桩心事,终归是好事。
张妙音心思转了一转,既是送与女儿家,书的内容便不好过于刻板,也不宜唐突,她倒是想到几本好的,于季昀表明心迹正适宜。
将笑意忍回去,张妙音故作不知,随口说了几本书名,还特意告诉他去哪个书斋买。
季昀诚心道谢,回头便吩咐常轲翻箱倒柜,把他新得的一方上好的徽墨找出来,并一箱澄心纸,令他次日送去大哥院里。
自己则辗转难寐,套上皂靴,披衣起身,取下墙角烛台,置于书案一角,重新磨墨,于灯下拟好书单,方才睡去。
天一亮,季昀便起身去书斋,把张妙音说的几本书悉数买来。
虽不知萧瑶昨日读的什么书,可她既然喜欢读书打发时间,他送几本中规中矩,贵女们爱看的,总不至于出错。
登上马车,正要打开包裹书册的油纸,翻翻书里的内容,忽而听见有人急匆匆朝马车跑过来:“常轲,公子呢?”
常轲收起差点甩出去的马鞭,指了指车厢:“在里面呢,你跑什么?”
那人却不再理他,而是对着车厢禀道:“公子,睿王府差人送来一棵海棠树,说是送给公子您的,老爷不在,夫人令小的来叫公子回府。”
季昀听在耳中,微微拧眉,目光从手中油纸包上移开,掀开帘子,朝外头望了望,此处离公主府倒是不算远。
“常轲。”季昀打开门帘,将油纸包着的书册递出去,“把这个送去公主府。”
一听公主府,常轲脑中立马想起昨日的流言,腾地一下跳过来,警醒道:“哪个公主府?”
“元福公主府。”季昀几乎是咬着牙,吐出几个字。
望着跟在身边多年的侍从,季昀深深怀疑,他这些年是不是光长身手,没长脑子。
帘子落下,他自然没瞧见,听到元福公主四个字的常轲,眼一闭,差点抱着油纸包,从马车上厥过去。
宽阔的街面两侧,铺面陆续开张,行人渐渐多起来,京城繁华初显。
长街中央,一顶朱漆黄帷饰翟羽的四抬銮轿,正朝皇城方向走去。
轿子四角的銮铃响声清越,引得行人自觉避让,茶楼酒肆中更有人探出脑袋张望。
好不容易休沐,萧瑶专程起早,亲自去京城长街最负盛名的三味斋排队,买了母后爱吃的百合酥并杏花糖藕。
三味斋的点心匣子小巧精致,萧瑶抱在怀里,唇角噙着一丝笑,有几日没见着母后了。
忽而,前方一阵马儿嘶鸣声,马蹄声杂乱地踏在大青石地砖上,似乎正朝这边奔过来。
“公主小心!”轿帘外,半夏惊呼着,音调比平日高几度。
轿夫纷纷使力避让,可有的往左,有的往右,偏陷入僵持。
轿身左摇右晃,萧瑶下意识护住怀中的点心匣子,不留神,额角在轿身内侧磕了一下,髻上珠翠玎珰。
一支红宝石花开富贵金钗斜斜滑出发髻,自轿帘缝隙跌落地面,清脆的声音被惊呼声、马鸣声掩盖。
萧瑶一手扣住窗沿,一手紧紧抱着点心匣子,愤然探出半个头,她倒要瞧瞧,究竟是谁敢在这长街长纵马!
外边已然乱成一团,裹头巾的妇人紧紧拉住孩童躲在一旁。
前方马车中,一袭玄色身影飞身而出,精准地跨坐在马背上,夹住马腹,一手扯住缰绳,一手抚过马儿颈侧,马儿扬蹄痛苦嘶鸣。
马蹄重新落地,嘴里发出呜咽声,马背上的人正欲俯身察看。
萧瑶却已看清对方的脸,嗬,竟然是季昀!
“大胆!”萧瑶心口火气又旺了三分,手中点心匣子也忘了放下,便甩开帘子,低头走出轿门,直直盯着季昀,“季编修,你公然在城内纵马,惊扰百姓,该当何罪!”
一声呵斥,惊得街旁百姓纷纷垂首跪下,唯恐殃及池鱼。
茶楼、酒肆里,好事者又将脑袋缩了回去,躲在窗棂后边窃窃私语。
“不是说季编修正在争驸马之位么?”
“可不是嘛!我也听说了,莫非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还没论出个所以然来,便见楼下街面中央,季昀翻身下马,躬身告罪:“微臣惶恐,事出有因,请公主容臣察看此马因何受惊,定给公主一个交代!”
闻言,所有人立刻噤声,竖起耳朵听动静。
萧瑶眸色一凛,正要开口着人把季昀绑去顺天府衙门,半夏察觉到她神色不对,硬着头皮上前扯了扯她衣袖,沉声唤道:“公主!”
急急的语调,替萧瑶拉回些许理智,纵然她怨恨睿王,忍不住迁怒季昀,可终究得顾忌季首辅颜面。
新帝尚未出生,离亲政不知还有多长的路要走,她并没有信心能压制住睿王,还需仰仗季首辅。
她微微敛眸,遮住眸中戾气,广袖遮掩住的手紧握成拳,竭力将怒气忍回去。
“既如此,本宫便给季编修一次机会。”萧瑶淡淡道,几乎听不出怒气来,可她仍忍不住补了一句,“若季大人的理由不能服众,就休怪本宫要将此事交予顺天府尹处置。”
季昀眼中划过一丝苦涩,她似乎比他想象中,更厌恶他。
目光扫过萧瑶怀中护着的点心匣子,季昀眉梢微微一动,未发一言,转身便开始察看马儿可有受伤。
萧瑶立在轿子前,冷眼看着,见他一无所获,心中暗嗤,他怕是又在惺惺作态。
说是察看,不过是在争取时间想对策为自己辩解,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季昀手上的动作,偏不叫他如意。
片刻后,季昀手上动作一滞,在马腹靠近前腿的位置,拔出一根银色细针。
悬起的心终于往回落了落,抬步上前,将细针拿给萧瑶。
半夏接过细针,拿帕子隔着,奉至萧瑶面前。
萧瑶沉默一瞬,料想马儿定是因这根细针才突然受惊的,若非他身手好,她也未必能好好站在此处。
虽对季昀有所忌惮,萧瑶倒也不至于眼瞎心盲,他没看好自己的马固然有错,当街下狠手,想让他冲撞到她銮轿的人才更居心叵测。
只是不知,对方想害的究竟是她,还是他,亦或是,想挑拨她和季家?
“季编修才学出众,人缘倒是让人不敢恭维。”萧瑶隔着帕子,捏起细针,迎着光线看了看,只是极寻常的一根针,她举针望着季昀,似笑非笑,“这是遭人暗算了么?”
不待季昀有所反应,她已然将细针重新交到半夏手中,慢条斯理地四下一扫,眸色骤然沉郁:“光天化日,竟敢谋害朝廷命官,本宫看看谁给他的胆子!”
“来人,封锁所有出口,传顺天府尹!”
她一心想安安生生过日子,偏有人不想安生。
话音刚落,闻讯赶来的金吾卫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见一侧酒楼里,走出一道绛紫色身影。
“元福妹妹,息怒,本王已经替你抓到罪魁祸首。”
睿王不紧不慢走出来,身后两名护卫,死死扣住一个人。
那人垂首哆嗦着,几乎是被架起来,脚不沾地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