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7

载雪这名儿是她随口起的,往常不觉着,这会儿唤出口,竟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稍稍侧首,瞧见花窗外珊珊青竹,萧瑶终于忆起,第一次见到季昀时,脑中曾闪过万竹载雪的情景。

这般一想,萧瑶更是乐不可支。

在她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季昀,听在耳中,却是眸光微闪,有些错愕。

坏人,指的是他?

笑得环佩玎珰,经过一处岔路,萧瑶忽而停下脚步,回眸扫了他一眼:“你且先去正厅用膳,待会儿来替本宫画幅画。”

说完,抱着载雪,绕过月门,往寝殿方向而去。

“季大人,这边请。”秦长史伸手,引着季昀往相反的方向去。

季昀走在花枝树影里,心口莫名的期许一点一点消弭,她果然不乐意见着他,便是一道用膳亦不肯勉强。

忆起年少无知时放的狠话,季昀心口一震,他宁愿她像幼时那般捉弄他,也不想她就这样无视他,将他忘得彻底。

从殿试翌日,在御殿东暖阁再见她的那刻起,季昀便知,她确然已不记得他。

日头正好,春风徐徐,院中桃花随风飘落,枝头绿肥红瘦,整个公主府笼罩在淡淡桃花香里。

今年的花期足有大半个月,算是顶长的了。

萧瑶将载雪交给院外二等侍婢,叫她们带去园中消食。

自个儿则由着半夏、白芷服侍她净手、更衣,倚着美人靠,阳光斜斜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半夏、白芷步履匆匆,往返内殿和灶房,将荔枝木板足下卷食案摆在廊庑下,紫苏鱼、葱泼兔、白灼时蔬、百味羹、乳酪各色菜式,摆满食案。

萧瑶细细用了些,乳酪尚未用完,便听院外传来脚步声。

“叫他在外头等着。”萧瑶随口吩咐,拿小银匙舀起乳酪送至唇边,酸酸甜甜的滋味自舌尖蔓延开。

半夏得令,小步走出去,引着季昀去不远处的凉亭奉茶。

奉茶时,她悄悄打量了一下季昀的脸色,却看不出喜怒。

公主素来不苛待下人,可她总觉着公主对眼前的季大人隐隐有敌意,连她都能察觉,季大人自然不傻。

虽不知为何,半夏却知公主初掌朝政,季昀又是季首辅最爱护的幼子,交好总比树敌强。

心下想着该如何替公主辩解两句,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怕说不好反而添乱。

倒是季昀,凝着茶盏氤氲的雾气,忽而开口:“恕季昀冒昧,敢问姑娘,今日沐恩侯府及宁阳伯府两位公子,也是来替公主画画的吗?”

闻言,半夏愣了一愣,立马明白季大人是想岔了,想起公主应付那二人时如坐针毡的模样,掩唇忍笑道:“哪儿呀,那二位是不请自来,为了争驸马之位,几乎是日日来堵公主。”

说这话本是为公主鸣不平,可话一出口,半夏尴尬不已,她一个奴婢妄议朝臣实属逾矩。

忙摆摆手补了一句:“请季大人当奴婢没说!”

听半夏的语气,季昀也能猜到几分,萧瑶一定是不乐意的,莫非因此召他来做箭靶子?

季昀弯了弯唇角,眸中划过一丝无奈:“无妨。”

见他并无责备之意,半夏暗暗松了口气,趁他饮茶的功夫,又细细打量了一番,不由啧啧暗叹。

这位季大人不仅才学出众,样貌在满京城也是头一份儿,果真是钟灵毓秀的人物,难怪早早便被京中贵女们盯上。

此等样貌,便是尚公主也使得,偏偏公主不喜。

啊呸,季大人可是翰林院清贵,将来大有可能入阁拜相,决计不可能尚公主,幸好公主没起心思!

半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转过许多念头,季昀浑然不知,他所有心神被一事全然占据。

萧瑶要招驸马了。

季家一门三状元,不止父亲,整个大琞士族都不会允许季家出一个驸马。

亭边细柳拂过檐角宫铃,叮叮当当响在季昀耳畔,他纤长的手指白皙如玉,指节分明,握着茶盏微微收紧,季昀的心也如这茶盏,被紧紧揪起。

用过午膳,萧瑶在庭院中走了两圈,摘了些桃花瓣令白芷送去灶房,做些桃花糕来。

忽而想起陈婕妤腹中的小侄儿,为防被人有机可乘,她一直未曾往陈婕妤处送过衣物、吃食,不过出生礼倒可以先细细备着。

桃树下,置了一张美人榻,日光暖而不烈,萧瑶仰面躺着,手里握着一本半旧的医书,桃树落下的树影遮住半个身子。

一束光线透过枝叶落在她鼻尖上,痒痒的,她稍稍移了移,光线又落在她眼皮上,晃得她睁不开眼。

正玩着,听到脚步声,萧瑶将医术放在腰侧榻上,眯着眼睛吩咐道:“白芷,去库房把所有细软的好料子都找出来,本宫挑些好的,给皇帝侄儿做衣衫鞋袜。”

白芷手中提了个食盒,是灶房刚做好的两样点心,荷花酥和五色藕粉水晶团,一面往美人榻边的矮脚方几上摆,一面奇道:“公主,您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儿?”

她并不确定公主是忘了,还是故意晾着那位季大人,不过那位季大人倒也沉得住气,没叫人进来探探。

“什么事儿?”萧瑶睁开眼,懒懒摘下额角新落的花瓣,眼神略带茫然。

瞧这模样,还真是忘了。

白芷扣上食盒,放在美人榻边,笑道:“季大人还在外头候着呢。”

呃,她还真给忘了。

不过,萧瑶面上一片坦然,养不熟的乱臣贼子,晾着也就晾着,她就不信他回头就让睿王起兵作乱。

有陈婕妤腹中孩儿在,他们便是已经联手,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传他进来。”萧瑶闭上眼,阳光晒得人熏熏然,懒得动,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她暂且将礼仪规矩统统抛在脑后。

在这偌大的公主府里,她的喜怒便是最大的规矩。

片刻后,有脚步声从院外传来,不紧不慢。

嗬,倒是沉得住气,看你还能装多久。

萧瑶掀起眼皮,打量着他,暗自腹诽。

许是刚饮了热茶,他的唇色潋滟几分,面容也不似来时那般苍白,行动间,衣袂如流水行云,潇洒之余,竟比平日里广袖长衫的国师还多三分仙气。

大抵是因他气质冷冽,少了人间烟火气。

萧瑶看在眼里,暗自摇头,可惜了这副好看的皮囊,若是旁人,她定招来做驸马宠着,偏偏是他季昀。

待皇帝侄儿长大,她一定想办法揭穿他和睿王的野心。

“不知公主想让臣画什么?”

进得院门,季昀故作从容地望着美人榻上,身着茉色掐玉绿芽边上襦,象牙素面罗裙,慵懒斜倚的萧瑶,只觉风中桃花瞬时失了颜色。

她细白的手指随意搭在书册的藏青色封面上,水葱似的。

季昀垂在身侧的指骨微微动了动,无意中触到腰间垂着的香囊,他忍着心口震荡,敛起眼眸,视线移至美人榻下的浅草上。

她澄澈如鹿的眼眸,毫不掩饰对他的敌意,针刺一般扎在季昀心口。

明明所有人都对他赞不绝口,他却偏偏惹她生厌,季昀两世都没像此刻这般,无力又无措。

找他来画画,只是萧瑶随口说的,她总不好据实相告,其实是想打他板子的。

此刻他这么一问,萧瑶不由扶额,她似乎给自己出了个难题。

“听闻季大人一副《名仕登高图》,名震翰林,本宫正好想找人画幅小像,宫中画师良莠不齐,不知季大人可愿代劳?”

稀里糊涂吐出这番话,萧瑶瞧着季昀脸色都白了一分,登时眼睛一亮,心中暗暗为自己叫好。

不能打季昀板子,她暂且忍了,可能膈应到他的事,她都乐意去做。

话音一落,半夏和白芷便忙着准备茶水、锦凳、画架等一应物事,季昀眼看着半夏搬来一尊锦凳,面色越发白了。

愧疚、怜惜、恋慕,复杂的思绪在心口纷涌。

不管她拿自己当马夫也好,画师也罢,只要她能注意到他的存在,让他能看她一眼,他都甘之如饴。

可她令他画小像,季昀清泠眉眼微颤,他怕会不经意泄露内心贪念,让她越发嫌恶。

画架摆好,季昀正调整着画架的高度,萧瑶软糯的嗓音忽而传来:“季大人。”

季昀动作一滞,脊背僵硬着侧眸望向她,眸光却稍稍压低,落在她肩头桃花上。

“本宫以为,站着画会更专注,你觉着呢?”萧瑶浅笑着,娓娓开口,澄澈的眼眸让人想起林间小鹿。

说完,她抬头看了看天色,继续道:“天色尚早,本宫不急,你且画满两个时辰再叫本宫。”

在半夏、白芷诧异的目光中,萧瑶无辜地眨了眨眼,掩唇打了个哈欠,合上眼皮,唇角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

打不得,难道本宫还没别的法子整治你么?

见她一副困倦的模样,季昀倒是狠狠松了口气,面上冰雪消融:“微臣领命。”

若此时他还看不出萧瑶叫他来的用意,才真是枉读圣贤书。

只要她欢喜,他便如她所愿,来日方长,总有一日她会明白,他对她从无恶意。

半夏细心,进屋拿了件薄绒毯,小心翼翼搭在萧瑶身上,顺手收起榻边医书。

见她睫毛都没动一下,俨然睡熟,半夏重新搬出锦凳放在季昀脚边,压低声音道:“公主睡着了,季大人不妨先坐着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