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6

睿王府花园中,季昀坐在亭中,一身玄青直裰,衬得他唇色清浅,面容冷白赛雪,眉眼越发清泠。

“听闻贤弟日前大病一场,现下可好些了?”睿王萧瑾亲自从侍婢手中接过茶碗,递至季昀手边,“本王偶得一株百年老参,希望贤弟莫要嫌弃,早日养好身子,也好为国效力。”

言罢,冲身边亲信使了个眼色。

亲信正要去取人参,却被季昀出言制止:“且慢。”

园中一株海棠开得正好,暖阳下,花姿侬丽娇娆,如伊人颊边胭脂。

季昀缓缓将目光收回,对上睿王:“季昀不才,承蒙王爷赏识,但无功不受禄,王爷美意,季昀心领。”

睿王也不强求,轻笑揭过,捧起茶碗饮了一口:“贤弟高才,本王仰慕已久,一副《名仕登高图》写意疏狂,轰动整个翰林院。听闻皇兄在世时,曾对贤弟棋艺赞赏有加,不知本王可有荣幸邀贤弟手谈一局?”

赴约前,季昀便已明了睿王用意,本想寻个合适时机婉拒。

听了睿王一席话,季昀虚扶着茶碗的指骨微微一动,凤仪清傲如鹤:“王爷相邀,莫敢不从。”

候在一旁的侍婢,手脚麻利地将食案撤下,换上备好的黑白玉石棋盘。

睿王执黑子,季昀执白子,亭中只闻茶炉上滋滋的烧水声。

案上小叶紫檀香炉中的余烟袅袅,睿王挪了挪身子,换了个坐姿。

指尖拈着一枚黑子,盯着棋盘,拧眉斟酌如何布局,余光却悄悄打量季昀,状若不经意问:“世人皆道,阿瑶做摄政女君乃有神明护佑,贤弟以为如何?”

园中春风被日光晒得暖融融,携着花木芬芳拂来。

茶炉上水烧得滚了,咕嘟咕嘟冒着泡,侍婢拿帕子包着壶柄,细细沏茶,登时茶香四溢。

“微臣位卑福薄,不敢妄议女君,先帝溘然辞世,幸有一脉尚存,足见神明佑我大琞。”季昀不卑不亢,日光斜斜晃过眉眼,他起身拂了拂衣摆上的落花,这棋不下也罢。

正欲告辞,忽而听见青石小径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睿王也止住话头,朝小径望去,只见官家亲自引着公主府长史前来。

“下官参见睿王殿下!”秦长史立在亭边阶下,恭敬行礼。

睿王拿指腹细细摩挲着茶碗边沿,面上带笑,不达眼底:“原来是秦长史,不知长史大人前来,所谓何事?”

几年不见,他还当元福有什么长进,在京中逗留大半个月,元福终于沉不住气了么?

“回睿王殿下,下官奉摄政女君口谕,传翰林院编修季昀季大人入府议事,叨扰殿下,望殿下海涵。”

自从萧瑶成为摄政女君,想巴结秦长史的人比从前更多,他却不骄不躁,礼数周全。

任睿王有心为难,也挑不出一丝错来,心中暗自低咒,却不得不放人。

待季昀跟随秦长史离开,睿王面上才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这位状元郎果真是不可多得的旷世奇才,满朝文武,唯有他能让元福沉不住气。

坐上马车,季昀目光悠然落在掌心,那日留下的伤痕已然变浅,几乎看不出来。

他并未挑顶好的药膏来用,定然不及宫中御用之物,想必她手上的伤已然痊愈。

想到此处,他将指腹搭在腰侧玄青色金丝绣竹叶香囊上,隔着香囊,触及里头东西的棱角,指尖微动。

她似乎并不愿见到他,是以钦点他去翰林院做个闲差,怎的又会召见他?

虽想不出任何好的可能,季昀清泠的眉眼仍不由自主柔和下来,像雪山之巅沐浴朝阳消融的薄雪。

元福公主府,花厅里。

沐恩侯府的表哥薛直,同宁阳伯府的嫡次子张埜,当着萧瑶的面,争得面红耳赤。

“公主千金贵体,岂能随意出京赏花祈福?我沐恩侯府的梨花,是太后娘娘亲手所植,乃京中一绝,公主自然会去沐恩侯府!”薛直将茶盏往方几上重重一搁。

张埜闻言,瞪大眼睛:“兴国寺的樱花承百年香火,今岁更是开得极好,满京城谁不赞上一句?有我等做臣子的跟着,绝不会让公主有丝毫损伤!”

上首太师椅上,萧瑶抬手将额角青筋按回去。

记得从及笄起,母后便张罗着给她选驸马,萧氏皇族子息单薄,姑母伤了身子,只皇兄留下一脉尚在陈婕妤腹中,难怪母后这般急切想往她府中塞人。

只可惜,大琞国驸马通常只能挂些虚职,混混日子领俸禄,高门大户好生教养的嫡长子自然避之不及,但凡有些志向的青年才俊,皆是如此。

去年往她府中跑的勤的,不是庶子,便是纨绔,她瞧都懒得瞧一眼。

前几日,母后再次放出招驸马的风声,因着她摄政女君的身份,倒是来了些嫡次子,尤其眼前二位来得最勤。

每逢她回到府中,他们后脚便会上门,萧瑶不得不怀疑,他们是否派了小厮在门口盯着。

薛直是她表兄,自小便不着调,萧瑶自然不会考虑,可碍着母后的面子,又不能将人赶出去。

宁阳伯府日渐式微,宁阳伯为嫡长子请封世子的折子,一再被皇兄压着,萧瑶也明白张埜为何被推出来。

张埜虽不是个聪明的,好在还能用在跟薛直打擂台,萧瑶坐在一旁光看戏便成,不清净却省心。

正思量着,寻个什么借口,孤身去园子里转转。

一抬眼,便瞧见秦长史一身鸢色宫装站在廊下,身后还跟着个玄色身影。

比秦长史高大半个头,正午日光下,琼姿玉骨,清傲如寒川雪莲。

萧瑶眸光微闪,这人怎的比先前见到时还羸弱?他是如何撑过漫长的九日会试的?该不会是个草包,顶替了原本的状元吧?

念头闪过,当即被萧瑶否定,绝无可能,若他果真是胸无点墨,皇兄岂会召他对弈?

皇兄对科举素来看重,历届主考官皆是性情耿介的饱学之士,绝不会允许科考舞弊存在。

“本宫乏了。”萧瑶淡淡开口,面上倦意并不作假,为着睿王的事,她确实几日没睡好。

争执声戛然而止,两人愣愣望着萧瑶,小心打量着她的脸色,担心是不是哪里惹了公主不悦。

“半夏,派人送他们出府!”没等他们开口,萧瑶已然起身,摆了摆手,挥退二人。

不相干的人,她可没闲工夫猜测他们的心思。

两人前来本就是为了讨公主欢心,既然公主让他们回去,他们自然不会强留,作那没脸没皮的恶客。

当下双双起身,颇有凤仪地告辞。

可刚踏出门槛,瞧见廊下站着的季昀,立马将眼珠子瞪得溜圆,薛直更是失态质问:“公主,他怎么会来这里?”

若是往常,有人敢这般质问她,萧瑶早派人打出去了。

这会子,她却唇角微翘,眸中噙着笑意,眼尾微微上扬,姿容昳丽:“你们来得,他为何来不得?”

她故意说得含糊不清,在听者眼中,几乎是坐实了季昀也是来争宠的。

方才还争执不休的二人,登时同仇敌忾,齐齐瞪着季昀,眼中恨意似要化为实质。

好你个季昀,表面光风霁月,堂堂状元郎,翰林院的清贵,私下里竟然也想走捷径!

看公主的意思,竟是为了季昀,特意将他二人支走,薛直和张埜瞬时被嫉妒冲昏头脑。

刚一离开公主府,便把堂堂状元郎想要尚公主的消息传扬出去。

方才两人,季昀并不熟识,更不清楚他们眼中的恨意所为何来。

见萧瑶走出花厅,发髻上只簪着一支玉钗,衣着素净。

腰间系着一条素白宫绦,不盈一握,站在正午的日光下,清丽无双。

她似比先前更瘦了些,季昀心口一紧,恨不得替她把担子悉数担过来,叫她继续做蜜罐里的富贵闲人便好。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收拢,季昀克制着心绪,面上未露半分,嗓音是一贯的清泠疏冷:“参见公主,不知公主召臣所谓何事?”

他脊背挺得笔直,气度卓然,头上玉簪乌发,眼眸黑白分明,怎么瞧也不像小人。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萧瑶心下冷哼一声,别过脸,冲秦长史吩咐:“摆膳!”

话音刚落,斜刺里窜出一只通体雪白的小东西。

“公主!”白芷小跑进来,气喘吁吁唤道。

小东西扒着萧瑶的裙摆,奋力往上爬,又迅速滑下来,萧瑶莞尔,蹲下身将它抱起来:“无妨。”

季昀目光悄然落在她怀中的雪团子身上,原来是只小狗,通体雪白,只耳尖上染着一点墨色,小小的一只,看起来很乖。

刚这么一想,那小狗忽而翘起脑袋,“汪汪汪”冲他狂吠一通,看似柔软的毛发根根竖起,奶凶奶凶。

季昀瞳孔微张,登时愣住。

头一回见他清泠之外的模样,萧瑶倒是笑得眉眼弯弯,一面替小狗顺着毛,一面沿着抄手游廊朝正厅走去。

都说动物有灵性,果然不假,连载雪都发现了他的真面目。

小狗终于乖顺下来,萧瑶嘴里却念念有词:“载雪乖,遇到坏人要学会谋定而后动,万不可鲁莽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