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者平静,听者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季大人霍然站起身,膝盖不小心磕在身侧桌腿上,桌上茶盏一震,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步开外的季昂,匆忙上前扶住季大人,望向季昀,眼中震惊之色同季大人如出一辙。
“昀儿果真愿奉元福公主为帝?”季大人定定凝着季昀,久经宦海的一双眼,带着洞察人心的气势。
可眼前的小儿子,他着实看不透。
季昀颔首,神色坚定,心口压着的无形巨石陡然放下,说不出的轻松。
“即便面对满朝文武,儿子亦无二话。”
话音刚落,季昂只觉眼前一黑,有种三观震碎的荒谬感,急声道:“可纵观大琞国,甚至前朝,女子称帝闻所未闻!”
武帝血脉虽只余元福公主一人,可高祖后裔并不止这一脉,睿王较元福公主年长一岁,乃是武帝亲侄。
他方才那般说,是因默认新帝只有睿王这一个人选,没想到还真有人舍弃睿王,考虑一个刚及笄一年的小丫头。
偏偏这般不着调的人,是他平日里最睿智不过的弟弟。
季昀对此不置可否,只泠然对上季大人的眼睛,姿态随性地轻问:“父亲大人也认为女子生来便该比男子低一等么?身为嫡系也该将江山让与旁支?若是如此,儿子斗胆,愿向母亲请教一二。”
提及季夫人许氏,季大人周身气场登时溃散无踪,抖着胡须低咒:“有话好好说,拿你娘压为父算什么本事?”
继而,甩了甩衣袖,双手往身后一拢,移步向院中走去:“便是你们娘亲在此,为父也不改其志,待会儿便要上朝,为父先去看看你们娘亲把朝服备好没有。”
明明将脊背绷得笔直,步伐却毫无章法,稍显急促,季昀含笑捏了捏困倦的眉心,漫不经心轻笑:“原来阿娘还会替父亲准备朝服?”
“父亲敢说,你也敢信?”季昂大笑着拆穿,思及季昀方才一番惊天动地的言辞,倏而板起脸,张嘴便要说他。
“嫂子会给大哥准备朝服吗?”季昀含笑,截住他的话头。
季昂闻言,面色登时一滞,变得微妙起来,打着哈哈道:“你嫂子担心得整宿没睡,我得回房看看去。”
说完,同季大人一样,落荒而逃。
第一缕朝阳落在皇城最高处的琉璃瓦上,檐角倒垂尖尖冰凌,折射出刺目的光。
金銮殿内,金色龙椅第一回空置,龙椅后设珠帘,薛太后头戴赤金镶百宝凤冠,正襟端坐。
朝堂本该是庄严之地,此刻却乱如市集。
薛太后双手交叠,冷眼聆听片刻,将视线缓缓移出,落在御道尽头的宫门处,憔悴的眸子里噙着悲痛,更多的是坚韧。
“启禀太后!”季大人声音洪亮,将笏板置于身前,姿态恭敬。
作为内阁首辅,季大人站在百官最前方,几乎立时夺去满朝文武的瞩目,喧嚣戛然而止。
“微臣不才,承蒙陛下厚爱,忝居高位,愿为江山社稷分忧,恭迎新帝主持大局,微臣甘为元福公主执鞭。”
*
飞泉山上,季家家庙中,萧瑶幽幽转醒,对此一无所知。
指骨微动,牵扯到掌心伤口,萧瑶轻咝一声,茫然抬手,瞧见手上缠着的纱布,白得刺目。
理智瞬间回笼,萧瑶支起身子,顾不得脚上伤势,面色发白道:“半夏,白芷,吩咐一声,本宫要回宫!”
天塌了,她必须去撑着,皇兄留下的大好江山,即便不是她所愿,也绝不会让江山落入那个卑鄙小人之手。
想到宫中兵荒马乱的情形,萧瑶一刻也待不住,听闻季姑姑正在佛堂诵经做早课,她便嘱托季姑姑身边服侍的师太稍后代为告辞。
日光高照,山间处处可闻飞鸟啼鸣,山道上的雪被日光晒软了些,镀上一层金辉,越发刺目。
横亘在山道上的树木,已被随行护卫清理干净,萧瑶放下窗帷,隔着细纱布,将半夏递过来的手炉捧在掌心,陷入沉思。
家庙前的合欢树下,季姑姑拢着玳瑁色织锦氅衣,凝望着山道间穿梭的马车,眸中蓄满水光。
那孩子不知身在何处,如今应长到元福公主这般大了。
马车行至宫门外,忽而被人拦住,萧瑶撩开车帷,檀口微张:“方嬷嬷?”
方嬷嬷乃母后心腹之人,定是母后派她在此等候的。
“公主殿下,老奴在此等候多时,恭迎公主殿下回宫主事!”方嬷嬷眉眼恭顺,在马车外行了个大礼,忽而匆匆上前,凑至车窗旁,沉声提点道,“早朝未散,公主须有所准备。”
随即,退至一旁,垂首静候公主府马车驶入宫门。
萧瑶牵起唇角,缠着细纱布的手虚虚搭在窗沿,一脸玩味:“哦?吵起来了?那便让他们多吵一会子。”
候在一旁的方嬷嬷没听明白,茫然抬头望来。
却听萧瑶不紧不慢吩咐半夏:“先回公主府!”
“这……”半夏和方嬷嬷对视一眼,皆是六神无主。
萧瑶闭上眼,阳光落在薄薄眼皮上,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半晌不见动静,倏而睁开眼,目光骤然射在半夏脸上,凌厉非常。
自小跟在萧瑶身边,半夏从未见过她这般雷霆万钧的眼神,带着上位者的威压。
下意识地一哆嗦,再看去,萧瑶已然闭上眼,阳光下小小的一张脸娇娇俏俏,仿佛方才的眼神只是错觉。
半夏却再不敢马虎,冲方嬷嬷使了个眼色,便吩咐外边护卫掉头回公主府。
金銮殿上,迫于季大人的压力,百官分成两派,一派支持元福公主,一派主张迎睿王回京,各执一词。
平日里擅长口舌之争的御史们,甚至争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打起来。
元福公主府,琉璃瓦上的积雪渐渐融化,顺着檐角淅淅沥沥滴落在廊庑外的窄窄沟渠中。
桃树上的雪也被晒化,粉白桃花经雪水滋润,开得越发娇艳。
屏风内侧,萧瑶自热气氤氲的浴桶中站起来,肌肤微微泛红,比院中浸了雪水的桃瓣更为娇嫩。
由半夏、白芷伺候着,细细一层一层穿上公主吉服,只腰间系着一条素白宫绦,螺子黛描眉,金凤衔珠朝冠绾发。
萧瑶望着镜中的自己,蓦然忆起去年及笄之日,皇兄亲手为她戴上朝冠的情形,眸光莹莹闪动,鼻尖酸涩不已。
深吸一口气,将心口纷涌思绪悉数压下,萧瑶瞥了白芷一眼,淡淡问:“国师可到了?”
“正在花厅品茶。”
“摆驾,入宫!”
马车缓缓驶入朱红宫门,停在金銮殿外,殿内吵嚷声骤停。
半夏下了马车,置好脚凳,萧瑶踩着脚凳走下马车,朝汉白玉阶走上去,步步风华。
身后一袭白色身影跟随,长衫广袖,气度超凡。
“众卿请便,继续吵罢,本宫倒要听听,皇兄尸骨未寒,众卿要如何搅得皇兄不得安宁。”萧瑶步入殿中,站在百官之首,回身扫过每一件朝服上的补子,唇角噙着一丝嘲讽。
眼中威压,似有武帝遗风,贵气逼人。
方才口口声声称她年岁尚小,不堪大任的官员,下意识缩起脖颈,说不出话来。
“元福!”珠帘后,薛太后开口轻斥,却没有半分训诫意味。
萧瑶回眸,悄悄冲薛太后眨了眨眼,继而收拾好面上神色,面朝百官:“皇兄素来勤政爱民,众卿若感念皇兄仁德,便当及时为大琞分忧,本宫无意争位,却也不忍见江山流落旁支,是以请来国师,众卿不妨听听。”
言罢,百官目光皆汇聚在国师身上,他一身白衣,仿佛严寒不侵,白绸挽发,仙风道骨,温润如玉。
可他静静站在那里,便无人敢质疑。
大琞国自建朝以来,历代帝王皆有国师辅佐,观星象,问吉凶,占国运。
远的不说,只昨日突如其来的暴雪,国师于半月之前便已告知应对之策,是以京城并未出现恐慌。
只是天机不可泄露,若非关乎国运,国师并不轻易开口。
“昨夜月晦星稀,紫薇暗淡,其侧却有新星伴生,只新星尚小,光耀不显,微臣恐观测有误,是以未能及时奏明,请太后、公主恕罪。”国师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满朝哗然。
“新星尚小?此为何意?”有朝臣上前一步,高声问道。
“嗬。”被他们聒噪已久的大长公主,终于安耐不住,冷笑一声,站到萧瑶身侧,“本宫看你们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新星尚小,不就是让你们这些酸儒去后宫找新的帝星?”
说完,悄悄扯了扯萧瑶的衣袖,冲她使眼色:“你这小丫头,怎么请动国师陪你诓人的?”
萧珵十六岁大婚,年方二十二便溘然长逝,后宫佳丽三千,却未有一人有孕,便是每日饮一碗国师特意配制的汤药,也未有改善,此乃众所周知之事。
是以,此刻不止大长公主怀疑,殿中百官也没一个敢信,可国师言之凿凿,众人不敢当面非议,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珠帘后,薛太后站起身来,冲身侧传旨太监吩咐道:“传本宫懿旨,令太医为众小主诊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