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一声,院使大人重重跪在水磨石地砖上,脊背佝偻,抖抖索索不住磕头:“太后饶命!太后饶命!”
母后并非草菅人命之人,更何况皇兄素来仁厚,便是为了给皇兄祈福积德,母后也不会真的血洗太医院。
萧瑶心中记挂皇兄安危,自然明了,母后对皇兄的担忧,并不会比她的少。
“母后息怒,太医们岂敢不尽心,儿臣亦担心皇兄,这便去听听太医们的想法。”萧瑶双手搭在薛太后肩头,生生将泪水咽回去,温声安抚着。
当着母后的面,院使有所顾虑实属寻常,她跟院使也算有些交情,想必其他太医们不会糊弄于她,萧瑶准备跟太医们一同会诊。
季昀长身玉立,沉默良久,目光悄然落在萧瑶身上。
茜色绣水仙牡丹夹袄,配上滚雪挑线裙子,衬得她娇俏清丽,像半开的西府海棠。
脑中有画面闪过,快到几乎抓不住,季昀墨色瞳孔中神思涌动,他微微敛眸,躬身道:“公主殿下留步,微臣有一人举荐。”
“谁?”萧瑶顿住脚步,眼睑微合,望向季昀,眸光如电。
此刻的季昀,究竟有没有投身那人的阵营?
一时分辨不出他是敌是友,萧瑶甚至不知该不该听他说下去。
“霍庭修。”季昀淡然启唇。
吐出的三个字,却在院使眼中掀起惊涛骇浪,他甚至不顾身份地跳起来,急急走到季昀跟前:“霍神医?你知道霍神医在何处?快告诉我,我亲自去请!”
院使说着,抬手抹了一把汗,丝毫不觉季昀的举荐有任何冒犯之处,若是寻着霍神医,整个太医院一定能保住。
萧瑶和薛太后也盯着季昀,眼中是殷切的期待。
可季昀缓缓摇了摇头:“太后、公主恕罪,微臣并不知晓霍神医行踪。”
闻言,院使的浑浊的眸子登时散去所有光彩,颓然跌坐在地。
霍神医之名,整个大琞国无人不知,可他脾气古怪,非有缘人不医,行踪漂浮不定,是以,寻常没人会想到他。
思及他那些不成文的规矩,萧瑶无声冷嗤,谁是有缘人还不是他自个儿说了算?学医本该用来悬壶济世,他却背离初衷,枉为神医。
可眼下,只有霍神医能救皇兄,萧瑶又非常迫切地想要寻到他。
她定定地盯着季昀,目光微凛,不知他想用霍神医的行踪来换取何等赏赐。
这位几乎销声匿迹的霍神医,或许会给大琞国带来新的转机,季昀既然提到霍神医的名讳,一定有线索。
没等萧瑶开口问,薛太后却先发了话:“本宫记得,你姑母曾师从霍神医,她是否知晓霍神医现下栖身何处?季昀,你先去禀告你父亲,本宫要亲自去飞泉山拜访你姑母。”
“咳咳!”龙榻上传来一通剧烈咳嗽,伴随着胸腔震颤的低鸣,萧瑶听在耳中,心口登时揪紧。
“皇兄!”萧瑶小腿一软,跪坐在龙榻边,凝视着面无血色幽幽转醒的萧珵,紧握床沿,不敢眨眼。
萧珵唇色极浅,眼皮无力地撑着,瞳孔里却盛着风吹即散的浅笑,吃力地抬手朝她伸来:“朕无恙。”
语毕,眸光骤然收紧,蜡黄的面色涨得泛红,似在隐忍。
朝她伸来的手忽而重重垂下,落在她手边明黄绣团龙纹的锦被上,头往里边一歪,呕出一大口血。
“皇兄!”
“珵儿!”
“陛下!”
季昀喉咙一阵干痒,微微握拳抵在唇畔,轻咳两声,目光扫过萧珵,最终落在萧瑶身上,闪动着看透宿命的悲悯与无奈。
泪水大颗大颗滚落,在锦被上留下一团一团洇湿的痕迹,萧瑶望着皇兄家常便饭般服下太医准备的救命药,指骨微动,眼神变得坚定。
“母后,儿臣这便上龙泉山,一定把霍神医带来!”萧瑶抬手拿锦帕抹去颊上泪痕,站起身,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
望向萧珵时,极力克制的泪意憋红了眼眶,萧瑶嗓音哽咽,“皇兄,等我!”
话音方落,便毅然起身往殿门而去。
萧珵深深凝着她的背影,满是不舍与担忧,朝虚空中伸出手,终于顿住。
满腔的话在喉咙口滚过,只虚弱吐出一句叮咛:“昭昭,你慢些,多带几名护卫。”
闻声,萧瑶长睫微振,昭昭是她的乳名,母后期盼着她能给大琞国带来希望,这回她一定能做到!
重新套上斗篷,内里被宫女烘烤得热热乎乎,暖意里散发着御殿薰笼中独有的龙涎香,萧瑶深吸一口气,脚步越发快。
身后季昀大步跟随,只须臾,便不着痕迹地保持与她一臂之距。
跳下最后两级汉白玉台阶,等候已久的半夏、白芷匆匆上前扶住她,萧瑶借力跃上马车,低头正要往里钻,猝然被唤住。
“公主殿下,恕臣斗胆请缨,愿为公主驱马,护送公主前往。”季昀手背抵在额间,微微躬身。
风吹雪乱,撩起玄色大氅,如鹤展翅,他身形却岿然不动。
身后巍巍殿宇,飞角重檐,亦压不住其周身气度,望之如一副名仕水墨图。
萧瑶回眸,淡淡打量一瞬,妙目微闪,启唇轻嘲:“你比本宫的马夫好用?”
至少马夫忠心耿耿,谁知道表面光风霁月的季昀,内里掩藏着怎样的狼子野心?
此话一出,连一旁侍候的半夏、白芷都变了脸色,马夫更是头也不敢抬,攥着的马鞭子甚至有些烫手。
风雪簌簌拂过,萧瑶细白如瓷的面颊冻得微红,气氛却是陷入凝滞,比冰雪还冷。
换做寻常少年,初登天子堂,无限风光之时被人比作马夫,定会气红了眼。
季昀却站直身子,凝视萧瑶,清泠的眉眼染上温煦暄和,绷紧的神经忽而舒展,散发如释重负的自在疏朗。
“公主府马夫自然万里挑一,只龙泉山雪天难行,微臣熟悉地势,能更快带公主抵达。”
雪絮中,公子锦带飞扬,风华绝世,言辞铿锵。
在萧瑶眼中却都不值一提,唯有一个“快”字,令她微微侧目。
她随手自腰间抽出一块令牌,丢给马夫,马夫愣愣接住,哆哆嗦嗦将缰绳与马鞭一并交予季昀。
季昀撩起大氅下摆,抬腿一勾马镫,娴熟地跃上马背,扯了扯缰绳,稍夹马腹,训练有素的骏马便扬蹄朝宫门口奔去。
片刻后,端坐马车中的萧瑶,将视线从季昀宽阔的背影收回。
放下车帷,凝着手炉上精致的缠枝梅花纹路,眼神渐渐涣散,脑中挥之不去的是萧珵蜡黄的面色。
听着马车飞快驶过雪面的声音,萧瑶下意识捂着心口,难以言喻的不安在心口蔓延。
马蹄踏出的雪污飞溅在朱红色宫门上,守门侍卫为之瞠目。
宫门外柳树下的马车,已覆了厚厚一层雪,灰衣小厮正扒着门梁掸雪。
闻声,扭头望来,茫然撞见马背上的玄色身影,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登时瞳孔扩张。
迅速跳下自家马车,往公主府马车方向狂奔,迎着风雪,大声唤道:“公子!公子!”
马车却一忽儿便消失在官道上,钻进风雪里,只能遥遥望见一点黑影。
“常轲,回府告诉老爷,我去趟龙泉山。”清泠的叮嘱,和着风刀,刮在灰衣小厮耳畔。
常轲大骇,跺了跺脚:“哎呀,坏了!”
阳春三月,突然来这么一场暴风雪,官道两侧的杨柳几乎要被压断新枝。
靠近飞泉山,天色不知不觉变暗,山峰的巨影黑黢黢压在管道上,格外冷。
马车四角悬着琉璃宫灯,风吹不灭,随着马车行驶而摇摇晃晃,灯光照在雪地上,留下一圈一圈摇曳的黄光。
后边一队护卫悄无声息地跟着,倒是前面策马的季昀,时不时咳嗽一通,嗓音渐渐沙哑。
萧瑶听在耳中,想到咳血的萧珵,心揪得越发紧。
马车行至半路,忽而停住,萧瑶拧眉撩开窗帷一看,只见前方有大树被压断,横亘在山道上。
雪势渐收,只有零星的细小雪絮飘落,间或有雪团自树枝上砸下,碎成无数银光。
季昀掩唇咳嗽了几声,喘着白气,抬眼往更高的地方望去。
清泠的丹凤眼微微一紧,他翻身下马,行至马车外,正好对上车帷中露出的一双清亮水眸。
“公主,前方山路难行,须得弃车徒步。”季昀顿了顿,拱手继续道,“微臣愿代公主前往。”
天边乌云散去,露出一弯新月,薄薄映着雪色,尚不及车檐下的琉璃灯亮。
目之所及,万物皆被白雪雾凇掩盖,一片银装素裹。
萧瑶知晓他的顾虑,当下一甩窗帷,不顾半夏和白芷阻拦,掀开车帷一跃而下。
挺直脊背,望着眼前高出她一头不止的少年公子,轻嗤:“你以为本宫像你这般弱不禁风?求医须得心诚,本宫要救皇兄,自然要亲自前往!”
语毕,她紧了紧斗篷,回身下令:“尔等原地等候,本宫去去便回。”
塞外黄沙她都见识过,这点风雪拦不住她,今世她势要救回皇兄!
半夏、白芷吓得脸都白了,双双跳下马车,却见萧瑶已然跨过横亘的大树,身姿决然。
淡淡月光下,一道玄色身影紧随其后。
山路委实难行,越往上,气温越低,雾凇越厚重,不时便遇上一株被压断的大树,挡住去路。
行了一程,脚底传来清晰的痛意,萧瑶清楚,应是起了水泡。
她小心翼翼走着,脚步却未停,瞧不出半点端倪。
听着身后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心中很是烦闷,萧瑶从未见过这般好脾气的人,她就差将厌烦二字写在脸上了,他为何仍要这般?
“公主小心!”季昀仓惶提醒,却已来不及。
萧瑶一不留神,踩到树枝上掉落的半截冰凌。
脚底一滑,重重跪在雪面上,两手撑在厚厚雪堆中,刺骨寒意穿透指尖直往心口钻。
望着娇弱的身影跌在雪中,季昀下意识跨步上前,伸手想要扶她,却在双手离她斗篷一寸之距,生生顿住。
季昀退后一步,躬身谢罪:“微臣失礼。”
膝盖跪在雪中,新下的雪尚未冻实,算不得太痛,萧瑶却泪盈盈收紧掌心。
忽而,握起一把雪愤愤洒在他身上:“你为何一直跟着本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