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酱牛肉

次日一早,圆圆的红日就升上了天边,肉眼可见又是一个艳阳天。

早上的操练时间又提早了两刻钟,为的就是不让将士们那么热。饶是如此,还是练到了辰正,所有人的背后都被打湿完了。

回到起居的小帐子,甄重远脱下上衣后,随手一拧,汗水滴滴答答地淌了半盆子。他快速冲了个凉水澡,又自己动手将衣裳洗干净晾好。昨儿个晚上还撑着,这会儿肚子已经空落落的了。

他走到了置物柜旁,凝视着那碟子酱牛肉。牛肉呈褐色,片片一样大小,每一片都纹理分明,筋络呈现透明状,十分诱人。他伸手拿起一片,入口一点儿也不咸,颇有嚼劲,越嚼越香。难怪她昨日晚间说若是能有冰镇过的酒就好了,这酱牛肉若是下酒,那可是再适合不过了。

他一连吃了好几片,忽然听见帐子外头一阵脚步声。他不急不忙地打开?了旁边的空盒子,将那碟子酱牛肉放进去,盖好盖子后拿到了屏风后头。

刚从屏风后头转出来,帘子已经被外头的人打起了。秦易一边解扣子一边扇风,大咧咧地在椅子上坐下?,拿起茶壶倒了满满一杯茶,刚喝一口就忙不迭地放下:“怎么这么烫!渴死我了,饿死我了,有没有什么吃的啊?”

“没有。”甄重远眼不眨心不跳地回答着,路过他的位置时踢了一下?他伸到中间的脚,“坐不好就出去。”

“无情!”秦易一边说着一边坐好,一脸不爽地喊着,“我给你带好消息来,你却如此对待我。方净,方清,快去把你们将军的饭拿过来,毕竟我现在是没有俸禄没有米的人,再不吃就要饿死了。”

自打昨日罚了他一年俸禄,秦易就把这件事挂在了嘴边,形成了新的口头禅。甄重远连眼皮也懒怠翻:“若是再念叨这个误了消息,那就再罚一年俸禄。”

秦易仿佛雷劈一样,颤抖着手虚点两下?,不可置信地冲旁边的郑大哥说:“郑大哥,郭老四,你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我这样被欺负吗?”

“该。”郭老四斟了一杯茶递给郑大哥,自己也倒了一杯,“老大,前?线来了消息,中路大军,连续丢了两个县了。”

甄重远翻帐本的动作停了下?来,伸出手:“我看看军报。”

郑大哥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着的小册子,递给甄重远。这是他们的暗哨传回来的消息,若是安王那边传来的,都是用折子发出来的。

军报上虽然只有寥寥几行字,内容却不简单。甄重远嘴角轻轻一勾:朝廷,总算是坐不住了。

朝廷的确是坐不住了。东北边境的流民越来越多,只得调了兵过去,强行封锁不让过来。西北那边,西域这回是来势汹汹,抵抗的熙王现在可也有个近花甲了,比之?前?稳了不少?。稳是不冒进了,但这也同?时意味着,西北的战事没那么容易平息。西域本身不弱,大昭建立至今,两者打和不断,谁也没能占下?多少?便宜。更别提还有安王这只老虎盘踞在西南,大昭简直是腹背受敌,战线拉得极长。

之?前?青黄不接,朝廷都加了两次赋税了,才勉强维持住了各处的周转。但是百姓们已经十分不满了。这下?稻谷终于成熟,朝廷在之前?税的基础上又加了三成?。这样一来,理论上是够各处至少半年的粮食了。但是,这样一来,百姓种的田,自己手上的粮食除了留种之?外,连吃都不够了。所以,好几处都有人带头反了。

粮食还没收上来,到处又冒了起来,朝廷连兵都没得调了,所以才让甄重远钻了个空子占了萧城。实在无法之?下?,撤了一半东北的兵来平乱,同?时给负责进攻安王这边的人下了死命令,让加快进攻。

甄重曜自然也是得知了这个消息的。这两个县,与其说是甄重曜丢的,还不如说是他故意避开锋芒让的。这事已经有几天了,但现在才打探出来,可见他御下还是有几把刷子。就看,安王会如何反应了。按照甄重远所想,明日一早自己该就收到命令了。

虽然知道甄重曜可能是避开锋芒打迂回战,郑大哥他们还是猜测安王那边应当会考虑换帅的事情。哪怕不是中路军,也会是左路大军。毕竟北边越乱他们越有利,完全可以撤回来。

因着出了前?日那件事,所以现在每次发饭连珞珞都是跟着去看看,防止再有人闹事,也算是给伙房的人撑撑胆。

这天早上的时候,一切都还如常。到晌午的时候,她就明显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了。排队的时候将士们不似之前?一样有说有笑的,都是一脸郑重地悄悄交谈。但是放眼看去,他们的眼角眉梢又都有些喜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晌午是如此,晚间也是如此。连珞珞百思不得其解,但她和这些将士们也没多少?交情,唯一能够想到的人只有甄重远。但是这一日正是豆瓣酱晒好入缸的时候,忙完都已经宵禁了,她根本没空去见甄重远,只得按捺下心底的疑惑,洗洗睡了。

次日还是如此,甚至有人说着说着还相视一笑起来,眼神里充满了得意。不光是连珞珞发现了,下?头的人也发现了。但是钱进刚刚被发落,而且这几天方净方清提了好几个人过去问和将士们的关系,伙房上下?都人心惶惶,并不敢胡乱打听。所以大家都将目光投向?了连珞珞。

连珞珞身负着众人的期待,挎着食盒,深吸一口气,向?着小帐子,出动!

这一回和上一回的心情不一样,连珞珞一路上都在避开人。当她又一次避开人,终于走到了小帐的后面时,她一边拍拍胸一边反省:自己又不是在当贼,干嘛这么偷偷摸摸的。

可是,万一这件事涉及机密,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在刺探军情啊?连珞珞本来都想出声了,又闭上了嘴,长叹一口气,蹲在了帐子外的一角。还是担心怎么办啊?

在心里琢磨盘算了许久,连珞珞还是说服了自己。这件事不是为了她自己,是为了整个伙房。若是前头有什么事情,伙房也好早做准备。如此想着,连珞珞总算是站了起来。

糟糕,腿麻了。

连珞珞尴尬着缓缓地站起来。等到那股麻劲儿缓缓消失,她又深吸了一口气,打算学那日一样,低声喊他的名?字。

第一个甄字还没出声,她就瞧见帐子的门帘从里面被打起。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立刻后退了一步,整个人贴住了帐子,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那些人出来后,就背对着她在说话,她并不能看到他们的眼。她距离他们大概有个一丈,只能隐隐听见几个字。她觉得有人的声音很耳熟,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她的大脑在疯狂回忆,一点儿没有留意到那些说话的人已经离开了,仍旧紧紧贴着帐子的围毡,动也不敢动一下?。

甄重远跟郑大哥他们说完话,跨进帐子的那一瞬间,他就看到外面有人紧紧贴着帐子右侧。

有人偷听!他眸色一沉,收回脚,放轻脚步一步步往那边走,袖中的手已扣住了匕首。

再走一步,就能转过去了。甄重远抿紧嘴唇,跨出那一步,袖中寒光一闪,声音低沉而迫人:“谁!”

连珞珞正在思索,忽然听见一个人的声音,浑身一震,下?意识地啊了一声,抬头的同?时往后退了一步。

一股寒光在她的面前一闪,她只觉得鼻尖仿佛都触到了那寒意。看清对方的时候,两个人齐齐出声:“怎么是你?”

一盏茶后,甄重远的帐子里。连珞珞将最后一碟油酥花生米取出来放在案几上,然后盖上食盒的盖子,双手交叠着放在桌上,脊背笔直。

两个人就这样相对着,却谁也没有说话。整个帐子里的气氛仿佛凝滞了一般。

连珞珞的目光盯着面前的菜,眼角余光见对面的人仍旧抱臂在胸前,并没有丝毫动作,心里懊恼极了:早知道刚刚就大大方方过来了,矫情什么啊。这会儿被他当面撞上就够尴尬了,他万一觉得自己是想要偷窥他就不好了。

如此想着,连珞珞觉得自己不能如此坐以待毙,还是得挽回一下?自己的名?誉。她鼓起勇气,刚小心翼翼地挪动指头想要往他那边推推:“其实我……”

“为什么……”两个人同时开了口。

尴尬的气氛一被打破,空气就重新流动了起来。见他说话了,作为理亏的一方,连珞珞忙眨了眨眼睛:“你先说。”

“你先说。”甄重远却不为所动,凝视着她的脸。

对上他目光的那一刹那,连珞珞心里没来由地一跳,慌乱地垂下?眼帘,硬着头皮道:“其实我并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来问你一件事,又不知道你在不在,正要喊你,就看见有人出来了。怕万一是机密,所以避开了下?。”说着,她举起手来,十分诚恳真挚地盯着他的眼睛:“我发誓,我绝对绝对绝对没有偷看你的意思!”

他当然知道她没有偷看他,可是她如此郑重地强调,他心里怎么有一丝不爽呢?

作者有话要说:不爽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