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府学门口摆了快半年的摊了,但是连珞珞实际进去的次数只有一次。端午节的时候她给宋易达送粽子,因着那几日书院办诗会,宋易达没回家,她就送到了书院。那次还是宋易达的书童寸心领她进去的。她记得?里?头柳绿荷美,小桥流水,十分诗情画意。
可如今,大门还是那个大门,只是不再是洒扫的儒生,而是佩刀的士兵把着门。来回的人群都离大门远远的,紧紧贴着另一边的墙走。
“两位,这边请吧。”马进一下车就急急地走了,他的一位高个子手下过来引路。
一跨进府学的大门,连珞珞立刻发现了不一样。没有朗朗的读书声了,也没有三三两两互相辩论的学子们了。翠绿的柳树垂着枝条,轻抚着开得?正艳的荷花,整个府学竟只能听见荷叶下潺潺的流水声。
她走过之前嬉笑怒骂充满活力?的回廊,走下台阶的时候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画栋已经蒙上了灰尘,看起来竟有些破败了。
是的,整个书院都沉寂下来了,没有一点儿活力?。就连走到厨房,厨房里也静悄悄的。除了锅碗瓢盆胡乱摆着,其他地方也空荡荡的。
一见到这场景,高个儿立时暗骂了一声贪财鬼,走了连菜都不留下。他十分肉疼地转向?连珞珞,抠抠嗖嗖地从口袋里?取出了两串钱,犹豫了下,又加了半吊钱:“如今这里?只有三十多?个学子,这些钱吃两顿尽够了。我让马车来后头小门接你们,你们自去买今日的。明早的食材我给你们准备。”说完,他急匆匆就走了。
连珞珞还没来得及叫他,他已经走得没影了。厨房里只剩下连珞珞和馒头大眼瞪小眼。连珞珞看了一眼外头站岗的士兵,按捺下想要逃跑的心思,转头看着手中可怜巴巴的二两半银子,忍不住有些头疼:按她被抓时的物价,这些显然是只打算让学子们填饱肚子而已,哪还能剩下什么。
马车很快到了后门,不是来的那辆了,大约是哪个管事的,宽敞许多,还有个小窗。路程不算远,转两个弯就到菜市场了。
书院门口已经没有人摆摊了,两旁的铺子倒还开着。马车慢腾腾地经过连珞珞她们日常摆摊的那口井,见到旁边的文房四宝老板正打着哈欠卸下门板,看模样倒是没有怎么变。
马车过了这里?就该转弯了,然后,就该是自己那还没开起来就被迫关门的店。连珞珞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紧张地看着外头。然后,连珞珞就看到马车径直开过那个路口,往另一个方向拐进了另一条巷子。
她倒是忘了,这萧城可不止一个菜市场。连珞珞哭笑不得?地松开了拳头,心底隐隐松了一口气。有些事情,既然不能奢求,就让它成为念想也好。
菜市场很快就到了,跟往常一样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压根儿不像是刚刚被攻打下来的模样。连珞珞并没有来过这个菜市场,径直走向?了米粮店。
出乎连珞珞意料,每个米粮店前都排着长队,而且排队的人不是空着手的,扛着拖着大包小包的麻袋,个个都踮脚往里?头看。
连珞珞排到了队伍最后面,探出个头问前头的妇人:“婶子,这是在买粮吗?”
“哪啊,这是在卖粮呢。稻谷四文钱一斤,粳米六文钱一斤。”婶子掂掂自己的麻布袋子,“这是我家第一波粮,我还赶着卖了回去打稻谷呢。打成粳米来卖,划算得?多?!”
这个价格,怕是卖的粮也不便宜了。连珞珞如是想着,绕过了队伍走到前头去。她这才发现,这米粮店是划成了两半,收粮的是一半,收的粮直接开袋检查后就分成稻谷和粳米了。稻谷送到后头去打成米,粳米就直接在外头装车拉走了。而另一边,仍旧是卖粮的,看起来是泾渭分明,倒不像是一家的样子。
连珞珞走到了卖粮那边,问了起来。老板笑了:“小兄弟是才来吧,那边是收的军粮。我这边是自己的买卖。他们是赁了我半个铺子。你还别说,他们来了,我这里?倒是比之前生意好些了。”
收的军粮?难道是安王他们?他们不是已经将萧城占下来了吗,居然会收粮吗?连珞珞心里?满是疑惑,问起了价。
收的价格如此高,她都做好了价格飞涨的心理准备。谁知道,粳米就在收的基础上就加了两文钱,价格比她之前买的还要便宜,当时她那会儿粳米都飙到十文了。面油这些也都是便宜了许多。连珞珞一边惊奇一边提着东西走了。
米面的价格都不高,菜肉蛋的价格也同样不高。连珞珞正在买,忽然听见有一阵喧哗。回头一看,只见几个士兵押着一个人,手中还敲着一个锣:“哄抬价格者,罚银十倍,并关押十日!”
居然还有人控制物价的吗?连珞珞坐在回去的马车上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馒头趴在车窗上不停感叹:“主子,好香好香啊,是馄饨的味道。啊啊啊,那边还有冰糖葫芦。还有甜酒蛋的香味,可太想吃了。对了,主子我们中午做什么菜啊。”
对啊,她们中午给那些学子们做什么呢?
又到晌午了,太阳仿佛不知疲倦地散发着光和热,晒得?一切都蔫哒哒的。
府学里,讲大课的花厅里?,所有人都垂头坐着,却没有一个人交谈,整个花厅里?鸦雀无声。就连有人喊开饭了,也是没有任何动静。
菜端了上来,不同于之前,今天居然只有一盘。上完后上菜的人又退了下去,似乎已经对这场面见怪不怪了。他们退到了外头去闲聊。晌午他们基本上都不会动,等?会儿撤下来他们还能得几个好菜。
诸位学子们还想像之前一样坐着不动,但是,一股幽幽的辣味钻进了他们的鼻腔。阿嚏一声,众人纷纷抬起头来。
只见日常躺在榻上睡觉的宋易达站了起来,摸了摸肚子坐在了上首,拿起筷子:“开饭了,吃吧。”
众人也依言拿起了筷子。以往的每一天都是这样,他们随着宋易达拿筷子,就夹那么一两筷子勉强咽下,然后就等?着宋易达放筷子。今天他们也是如此,随意夹起最中间的那盘菜。主要是正中间这个盘子太大了,让人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入口的一刹那还没什么感觉,牙齿咬下的第一口,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
太辣了,嘴里仿佛有火从舌尖腾起,迅速蔓延到了整个口腔,直冲天灵盖。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找起了水。然而,没有汤,只有一壶凉了的茶。
平日里稍微烫一点凉一点的茶都不会喝的众人将茶分了个干干净净。喝了一大口水,却丝毫没有觉得?松了口气,还觉得?舌尖在疯狂跳动着。可是,鬼使神差的,他们的目光还瞄向?那盘菜。
一大盘红彤彤火艳艳的辣椒中,夹杂着一小块一小块的鸡肉。鸡肉过油炸过,外酥里嫩。咬一口,辣椒的辣包裹着鸡肉的香,让人忍不住想要吃一口米饭。对啊,米饭!众人争先恐后地去盛饭。
虽然好吃,可是实在是太辣了。辣味从舌尖直到了鼻尖,再逐渐往上蔓延着,终于到了眼眶。啪嗒一声,一颗泪珠砸到了桌上,绽放开晶莹的泪花。
有一就有二,所有人都齐齐挥舞着筷子,埋着头狂吃。
一碗饭下去的时候,门口又传来了一个声音:“门口还有菜。”
众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那声音是不是熟悉,纷纷起身去瞧。第一盘是一盘炒豆腐,看上去平平凡凡,却用红签子写着两句诗:煮豆作乳脂为酥,高烧油烛斟蜜酒。这是,东坡豆腐。
一盘普通的撒子,旁边也有两句题诗:纤手搓成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这是,东坡撒子。
一大盘红亮的酱汁中一个硕大的肘子,皮酥肉烂,这是东坡肘子。金黄香酥的脆饼,这是为甚酥,也叫东坡饼。烤羊脊骨,也是东坡在惠州十分喜欢的。“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这是宋易达想吃了许久的东坡肉。
而最后一盘,不是菜,而是一盘水果——荔枝。鲜红的荔枝摆在白玉般的盘子里?,圆滚滚红艳艳的,十分鲜明。旁边却不是荔枝那首脍炙人口的诗,而是写着另一句: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看到这句诗,所有人都愣住了。回到桌上后,众人都齐刷刷地又再次夹起了那盘辣子鸡。每个人都红着鼻头,眼泪汪汪的,坚定地将筷子往中间伸去,也不知道到底是这盘菜真的好吃,还是这盘菜让他们哭得很痛快。
一扇窗外,连珞珞微笑着离开,深藏功与名:有时候,堵不如疏,哭一哭,也许能让他们更通透。
连珞珞这边是颇有进展了,然而,在军营那头,有人的日子就不那么好受了。
一个拳头砰地一声砸在桌上,让盘子和其中的馒头腾地一跳:“之前才说要重视士兵们的吃喝,你就给他们吃不熟的馒头?”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所有的诗词引用自苏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