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濛濛,许是在家的缘故,他身穿藏青色的燕居服,悠然闲适。他退下森冷的盔甲,但那凌然气势却从未减弱,反而更甚。
谢澜从石桥上踱步下来,每一步都踩在人的心上,众人俱被他的气场所震慑,连呼吸都放轻了。
沈珏扑倒在砖面,一只虎口有薄茧的大掌朝她伸来,沈珏的掌心沾了土灰,他却一点儿都不在乎地握紧。
沈珏被他扶起,她站直身用手背抚过脸,摸到一片早已冰凉的液体。
他藏青色的背影在她的婆娑泪眼中逐渐模糊,仿佛雾岚轻裹的连绵山脉,那么高峻,能抵挡一切风雪。
“怎么回事?”
谢澜眸底仿佛能结出霜来,目光扫向嚷得最凶的谢冰,令谢冰为之一愣。
小时候,大哥谢澜像个小大人,他们几个兄弟姊妹私底下还戏称,大哥是父亲的翻版,谁都不敢松快地与他相处。
因此,谢冰与他并不亲近。若是没有血缘上的牵扯,两人就像陌生人。
但自幼谢澜公正严明的品性就摆在那儿,谢冰并不觉得自己会错,颔首道:“大哥,我无意中发现了沈珏与其他男子有首尾,这大氅就是最好的证据!”
说完,谢冰把手里的大氅奉上。
谢澜阔袖下的手指微动,几乎要去拿她手里万分熟悉的衣物。
他对她的好,竟成为别人构害她的证据……
谢冰瞟一眼沈珏,鼻子里出气道:“她将来是要嫁给二哥哥的,如今做出此等水性杨花的丑事,她配不上二哥哥!”
谢澜闻言,收回了手。他刹然明白症结所在。
“那你想怎样?”谢澜问。
“自然是要押过去给母亲决断。”她好不容易抓到沈珏的把柄,不把沈珏赶出府,她是不会罢休的。
谢澜不动声色地挡在沈珏身前。
谢冰得意洋洋,她扬起下巴对沈珏说:“你等着受处置吧!大哥是府里最公正的,他可不会包庇你。”
对于她的挑动,已经撩动不了沈珏的心弦。只因谢世子对她伸出援手,她万分感激,但对于那件本属于他的大氅,他只字未提,怕是不想与自己有所牵扯……
而四娘子欲搬出柳夫人来决断,势必要将此事闹大。
她竟有些庆幸自己没来得及与谢冰对峙,亲口说出大氅是谢世子的。
世子冷眼旁观的态度摆在面前,她也只是一面之词,还会惹上无端攀咬的罪名。
种种联系起来,沈珏面色惨白若纸,风一吹就能吹破。
恐怕,今儿她不会有好下场……
穿过奇花异草、冬日美景的花园,径直去往柳夫人的居所,那些素来招沈珏喜爱的魏紫姚黄,半点都入不了眼底。单薄的鞋底踩在鹅暖石小径,她没有感受到半点疼痛,由内到外整个人都变得麻木。
她甚至自暴自弃地想,被赶出府就赶出府罢,至少不会嫁给谢璨,不会死。
最坏的结果,她亦能接受。
澧兰堂。
谢澜与柳夫人皆坐在上首,左右两侧分别是谢冰和周瑶,她们的丫鬟都各自站在其身后,沈珏独自一人站在堂中,若非累丝镶红石薰炉飘出的幽幽沉水香与壁上挂的松鹤延绵图,俨然一副刑堂里的逼供场景。
两个嬷嬷反剪沈珏双臂,抬脚就要踢她的膝窝,迫使她跪下。
谢澜吹开茶面的沫子,一瞧见此等场面眉头紧蹙,不咸不淡道:“看来夫人院里的嬷嬷颇有官府作风,连府尹来了都自叹不如。”
柳氏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挥手让两个嬷嬷退下。
谢澜摩挲着茶杯,“就这么站着?”
“去搬张椅子来。”柳氏吩咐下去。
很快,就有人搬来圈椅放在中央,沈珏怯怯地坐在上面。
哪有审讯人还以礼相待的,就差奉茶了。柳氏嗟叹。
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的还有谢冰与周瑶,明明是要审问沈珏的奸夫,怎的像是一家子围坐在一起唠家常了?
柳氏只想尽快结束,率先开口道:“冰儿,你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于是,谢冰便将更衣时“无意”见到沈珏的衣橱里居然有一件男式大氅的事情说个仔细。
柳氏听后,略一沉吟道:“一件衣物罢了,你就这么笃定?”
谢冰丝毫不慌,“大氅只是物证,我还有人证。陶嬷嬷说,前天晚上,她见到沈珏与另一个看不清样貌的男子在湖边说话,就连她的贴身丫鬟都被赶了回来。若他们二人并无见不得光的事,怎么连个丫鬟都要避开?”
沈珏眼见陶嬷嬷上前,不住地点头附和谢冰的话儿,一颗心仿佛掉进冰窟窿。
陶嬷嬷懒怠欺主而沈珏性子软,从未苛待过她,如今她倒还卖主求荣起来。
认证物证俱在,柳氏也不再扯其他的话儿去给沈珏争辩,可碍着右手边还有尊“大佛”,也不敢对沈珏强硬,“珏儿,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珏明白,只要她顺着谢冰的话儿说,亦或者只字未语,今儿这盆脏水她就会被兜头淋下,名声清誉毁于一旦。
她自暴自弃地想,大不了常伴青灯古佛。
最重要的是能借此机会,离开卫国公府,不必嫁给谢璨。
只要她说是,她就能活下来……
一个字像珍珠在喉咙里滚来滚去,沈珏似下定决心,樱唇颤抖,“我……”
——“那件大氅是我的。”
恍若枝头冷雪的嗓音响起,在场众人无不惊愕地望向谢澜。
其中亦包括沈珏,谢世子若是想为她开脱,在临水小筑外的时候就能,根本不用牵扯到国公夫人这里来,他到底想做什么?
谢澜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盅,“在小筑外面说话的也是我,芙蕖湖未掌灯,我向沈珏讨要一盏纱灯有何不可?”
他言语中透出的霸绝之气,令众人都不敢轻易出声辩驳。
“不信?大氅的衣角绣着‘澜’字。”
谢世子的金口玉言没有人敢怀疑,莫说沈珏是他的远房表妹,想得更深一层,沈珏将会是他的弟妹,他多加关怀无可厚非。
显而易见,沈珏被泼的脏水,在谢澜短短的一句话下已经洗净。
可有一人却坐立难安。听见谢澜的冷静定论,谢冰满满的自信心被打碎成齑粉。
而今,她才发现自己被人当枪使了。
昨日,周瑶带着赫赫有名的刘家胭脂铺排队才能抢到的胭脂水粉来拜访,之前她也不是没有上门过,只不过谢冰看不上沈珏,更看不上失去双亲成为孤女的周瑶。
但那一天的周瑶明显是有备而来。
谢冰正用羽毛条子逗弄球球,周瑶自来熟地寒暄,谢冰懒怠理她,一个好脸色都没给她。
直到周瑶说:“我去临水小筑看过,委实要比冰儿妹妹的院子建造雅致。”
谢冰把羽毛条子一扔,扭过脸说:“你不怕我把你轰出去?”
“别啊。”嘴上如此说,周瑶却不慌不忙道,“我有一个方法可以让冰儿妹妹住上临水小筑。”
谢冰:“什么办法?”
“自然是把鸠占鹊巢的人赶出去。”
接下来,周瑶共享了陶嬷嬷带来的情报并筹谋计划。
周瑶:“我人微言轻的,就算是翻出来证据也不一定能锤死沈珏。冰儿妹妹就不一样了,你可是府里最受宠爱的娘子,国公夫人一定会做主。”
谢冰便将揭发、挑事一大重担揽在自己身上,再之后就是适才发生的样子。
意识到自己被人坑害,谢冰指着周瑶的鼻子破口大骂:“好你个贱|人,让我与沈珏二人争斗,你坐收渔翁之利,就算事迹败露你也能摘得干干净净!你个贱|人!”
谢冰遗传了常姨娘的火爆脾气,撸袖子就要上去打她,周瑶吓得站起来躲在圈椅和丫鬟后面。
她一双眼瞪得大大的,盈满泪水,抽抽嗒嗒道:“我不明白妹妹在说什么……”
谢冰:“你还敢嘴硬!”
眼见事情越闹得不可开交,柳夫人一拍桌子,咚地一下,把两人都镇住。
“好了!冰儿你有错在先,罚你一个月禁足在房间里好好反思。瑶儿你与冰儿一样面壁思过,不把《女戒》抄满三十遍不能出屋。至于陶嬷嬷信口雌黄,污人清白,国公府不需要这样的奴婢,打十板,割掉舌头扔出府。以后府里面再有乱嚼舌根之人,一律割舌发卖!”
柳夫人气得迅速说完,大难临头的陶嬷嬷膝盖骨砰地砸在地上,她却觉得还不够,使劲地磕头,直至血流如注,膝行到沈珏的裙边,苦苦哀求:“表姑娘饶了奴吧!求求您饶了我啊……!”
沈珏被她血肉模糊的面目吓到,浑身都僵住,一动不动。
所幸,两个身强力壮的仆人拽住她的手臂,硬生生拖了下去。
须臾,陶嬷嬷的惨叫声在庭院里回荡,一声声让人头皮发麻。
比起针对下人们的惩罚,谢冰与周瑶两个主谋的惩处算不上什么,两人都噤若寒蝉,默默接受。
府里有柳夫人执掌中馈,后院之事也不该由世子插手。柳夫人怎能不明白?谢澜旁观整个过程,可若真的把他旁观者就大错特错!
谢世子的意思就是杀鸡儆猴,让府里的人都知道,沈珏有他撑腰,谁也不能随意欺辱,就连小姐们也不行!
整个国公府都要依附他谢澜,就算知晓他把自己当刀使,柳夫人也不敢有怨言。
事情尘埃落定,柳夫人捂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先走了。谢冰与周瑶也不好意思久留,灰头土脸地回去,该禁足的禁足,该罚抄的罚抄。
一时间堂里只有两人。
好半晌沈珏才平静下来,确实不敢轻举妄动。
谢世子站起身,她怎能坐着?乖巧站在一边垂首等他先走。
两人擦身而过时,沈珏明显感觉到他步子微顿,随后他说:“对不起。”
沈珏倏地抬头瞧他,似懂非懂。
作者有话要说:好喜欢进退有度的谢澜哥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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