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暖她

熟悉的窒息感涌来,沈珏沉入河流,身上被层层水波积压,她却觉得是从未有过的释然与轻松。

胸中稀薄的空气耗尽,冰冷的河水见缝插针地从窍孔挤入身体,入侵肺腑,她胸口闷痛、头脑发昏。

一片混沌之际,水面的粼粼波光与她渐行渐远,她坠入暗流深渊。

就在此时,一只大手稳稳地抓住她的皓腕,惊然看见一人跻身黑暗,单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将她从沼泽淤泥带入干燥岸边,从黑灰带入光亮。

谢澜想也未想跳入河中救下她,于他而言不过是在蛮荒北地漫步久了,陡然见到一树艳丽红杏,舍不得杏花就此在眼前枯萎凋零。

一点怜惜悲悯之情罢了。

带她上岸后,谢澜就松开圈住她腰肢的手,不远处树枝掩映后的婢女与马夫奔来,惊慌失措地呼喊“姑娘”。

沈珏在窒息昏厥前被人救下,遗留在肺里的河水呛得她无法出声,耳朵里也像覆一层水膜,周遭的环境音包括碧云焦灼的呼喊都朦胧不清。

救她上来的人是第一个察觉到她状态不对的,大手不停地顺抚背部,间或用力拍击,迫得她胸腔灌入的水都咳流出来。

好半晌,沈珏才被人捡回一条命。

碧云跪在她身前涕泗横流,嘴里不住地说:“姑娘你没事吧,姑娘你怎么想不开呢,都怪碧云不好,没能看住你……”

“我,我……”无事二字卡在喉咙怎么都吐不出,沈珏只好换句话宽慰她,“都没事了……”

随后她转身对救助自己的恩人诚心感谢,“多谢恩人相救。”她摸往腰间的手滞住,系在腰间的荷包早不知所踪,身上最值钱的首饰也给了车夫,她顿时窘迫起来,红着脸道,“我无以为报,对,对不起……”

见她并无大碍,谢澜才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她出落得很漂亮,即便落水后发丝狼狈地粘在脸侧,依旧遮掩不住芙蓉含娇的春光之色,眼睛大而圆是标准的杏眼,却透出一股惊目之相,神怯若惊,韵少无光,乌瞳迷茫连阳光都无法照入。

她该是吃了许多苦。

“我并不图你报答。”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冰融于溪的清冽感,引得沈珏抬眸,可也只敢飘忽地看一眼就垂眸。

她又听见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举手相助而已。”

他语调平然,可落在沈珏耳里心口泛着一阵涩然,她的性命就像轻轻一拂就能拂去的尘粒,卑微而渺小。

邓唯打马赶来,打破两人相对无言的僵局。

他来的正好,被谢澜打发去买衣裳。

暮风吹过,湿透的衣裳紧贴,勾勒起伏的曲线,沈珏双臂抱胸于身前,难堪而窘迫。

她想拒绝,衣裳她可以遣碧云去买的,然而恩人说完后,那人动作比兔子还快,一溜烟就上马奔走。

实则,邓唯上马的间隙还不忘朝谢澜挤眉弄眼,他心知将军面冷心热,但也不至于心善到尚未查明对方底细就擅自出手的地步,要救也该他这个下属去救。

可将军偏偏亲身相救,这是为何?只能是将军对人家一见倾心呐!

他邓唯助将军结束七年的孤寡之苦,义不容辞!

沈珏在冷风里站了许久,打了几个喷嚏,鼻尖红通通的,眨巴一下眼,眼底就覆了一层薄雾,忍不住想落泪,她真的是太失仪,太难堪了!

幸而这是城郊,天黑少人,否则传出去换在其他女子身上经此一遭,定会名声扫地,出家为尼、常伴青灯。

在谢澜的提议下沈珏回到马车等候,邓唯很快就带回来两套衣裳,一套女装,一套男装。

碧云把衣裙送进车厢,帮自家姑娘更衣。

外面只有谢澜、邓唯和车夫三人,车夫再没有眼力劲,认不出两人气度非凡,但却识得两人所乘之马皆是市价昂贵的马驹,便站得远些怕惊扰到贵人。

买来的衣裙已经被送进去,另一套递给谢澜,谢澜换好衣后见邓唯手里还端着一个木箱,他不禁询问,“这是何物?”

邓唯神秘一笑,“属下考虑周全。”说着打开箱子。

待看清箱子内的物什,谢澜目光颇为赞赏。

车厢里沈珏换上干净的罗袜,但绣鞋仍是湿的,如此穿上连罗袜也会被打湿,便打发碧云去给她买双绣鞋。

碧云才钻出车厢下来,邓唯就凑上前说:“可是差了双干净鞋子?”

“嗯?”碧云点头承认,瞪圆了眼,他怎么知道?

“不知道你家小姐的尺码与喜好,这里面都是绣鞋。”邓唯打开箱子,碧云一瞧也是吃惊。

这么多怕不是把铺子里的绣鞋都买光了。

在小丫鬟的震惊中,邓唯眨眨眼,把沉甸甸的箱子递给将军,推着他上前,“夜里凉,莫让里面的人受寒。”

谢澜也就踩上车辕掀起缥青色的帘子。

想不到他会进来,沈珏一惊,下意识把只着罗袜的双足瑟缩进裙袂。

一双又一双绣鞋按尺寸列次摆在面前的坐垫上,像是在成衣铺面对琳琅满目的货物,任由她挑选。

沈珏的目光从一开始的害怕疑惑到吃惊讶然。

谢澜言简意赅,“挑一双合适的。”

如梦似幻般不真实,说出来令人发笑,她在国公府那么多年的穿戴打扮都是往素净的方向靠,铺张奢侈更是想都不敢想,但眼下她穿上榴花阁最流行的新式雪缎制绉纱长裙,那裙子的样式和面料她是认得的,曾听谢冰炫耀说起过。

不但如此,一双双精致昂贵的绣珍珠的鞋铺在面前,只要她想可以随意选择。

她看着正对面的那双水红杏枝绣鞋,手指却指向看起来最便宜最素的一双月白绣鞋。

不张扬不高调是她能在国公府安然过活的信条。

“那一双就好……”声音如蚊吟,透着满满的怯弱。

谢澜却拿起水红绣鞋递过来,嗓音清冷、话语暖心,“若是喜欢就穿上。”

沈珏怔愣,知晓他是一片好心,但她的喜欢恰恰是最微不足道的。

她不接,他就弯下腰捉住她掩藏在裙下的足。

陌生异性大掌的温度隔着一层薄棉的罗袜灼烫她的肌肤,沈珏想缩回来,但他的手如镣铐般令她不得反抗。

须臾,鞋子已经被穿上。

按祖宗规矩,女子双足不能被外男见到,触碰更是不可,有辱女子清白。但他救下自己时,她的清白就已经没了,再说他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她合该做牛做马去报答的,区区触碰又算什么……

尽管如此,沈珏还是觉得难受想哭。

她拼命忍住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忍得双肩发颤,但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淌下来。

这时,谢澜已经离开马车,好似独留一片空间给她,不至于被看到脆弱而难堪。

他一走,沈珏无声哭泣。

半晌后隔着一层单薄的帘栊,谢澜清泉漱玉的嗓音传来,不容置喙,“我送你回家。”

沈珏没有拒绝,她身无长物,可还有些银钱放在府里,等回去后她就会还他衣裳和鞋子钱。

马车启程,谢澜和邓唯骑在油光水滑的骏马上相伴而行。

在碧云的安抚下沈珏止住泪,调整好呼吸平复心绪。

不多时他们便进了城,喧闹嘈杂声传进来,沈珏小心地掀起一角车帘,目光不经意撞上马驹上的他。

与城郊的昏黑不同,街市上的一盏盏灯串连成火龙,在橘光映照下沈珏第一次完整清楚见到他的样貌。

他身穿玄色联珠纹窄袖澜衫,腰身修长肩膀却很宽,骑在健壮油亮的高头大马上犹如神兵天降,风姿凛然。眉眼间却凝结疏淡,犹如寒枝月光,令人不敢接近。

在卫国公府待了许多年,沈珏见过帝京一众才俊,论样貌谢璨实属上乘,这人却比他还更胜一筹,由内而外散发着沉淀的风霜冷意,是京中的膏粱子弟怎么都蕴生不出的。

进入从安坊,卫国公府就在前方,车夫是个明白人,没有径自驶到府门而是绕道去偏门。

马车停,沈珏下来,同一时刻谢澜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问:“为何不走正门?”

像被抓包一样沈珏羞愧得低下头,“我,我是偷跑出来的……”

偷跑出来投河自尽?

连死后的麻烦都不敢带给卫国公府?

这么多年她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竟然想去寻死?

谢澜唇角的哂意落在沈珏眼里,一股难言的窘迫爬遍浑身,她的脑袋一低再低。

眼见小姑娘快站不住,恐是受惊后的疲倦所致,谢澜也不再纠缠问话,转身就要离开。

“恩人。”莺啭鸟啼的嗓音自身后怯怯响起,她生出一把极动听的小嗓,娇柔绵软里些微的悸颤能勾起人的瘾。

谢澜蓦然停步。

回程时她做足了心理准备,鼓起勇气道:“劳烦恩人在此地等我,我有东西想答谢恩人。”

她是谢璨养在卫国公府里的娇花,第一次与外男说话,努力克服着不自在与惧怕。

“好。”干脆利落。

碧云搀着沈珏用最快的速度去后罩房,房间的床下有她这些年积攒的银钱,不多只有三五贯,但已是她全部的身家。

等待中邓唯思考方才见到的府邸正门上的牌匾,鎏金大字刻着“卫国公府”,那不正是将军的家么?

将军出身卫国公府,是谢家嫡子,年满十岁时请封世子,十三岁时入行伍、披甲上阵,从此开启沙场峥嵘的七年岁月,战功彪炳,是大渊的边疆护盾。

可为什么将军过家门而不入?莫非是他看错了?

邓唯憋得不行,正要开口时沈珏回来了。

偏门与后罩房的距离不短,寻常要走一盏茶,她一路疾奔而来缩短到半盏茶,已是气喘吁吁。

她打开手里杏花缠绕的木匣子,“这是我所有的积蓄,多谢恩人救我一命。”说完双手递了过去。

谢澜拿起半贯后将匣子盖上推回,在小姑娘不解的眼神里说:“衣裳钱足矣。”

“可是……”

“你的性命只值这几贯钱?”他将她报恩答谢的话堵回去,“你该知晓生命无价,钱财买不来。”

沈珏不知该回什么,抱着木匣手足无措。

“回去罢。”谢澜飞身上马,玄色的衣摆划开漂亮的弧度,缰绳勒紧他只字未说便走了。

行过半条街,回望灯火灿烂的国公府,幽暗的偏门处立着一个伶仃的娇小身影。

深深地望了一眼熟悉又陌生的家,谢澜打马离去。

沈珏站在远处,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她才悻悻而返。

脑袋里思绪似一团乱麻,只埋首行走,突地撞上一人,她抬起头,那人生得一副仙姿玉貌的皮囊,眼角滴一红痣似泪。

沈珏呼吸一滞,怀里的木匣掉落,银钱洒了一地。

作者有话要说:哦豁。感谢在2023-01-10 17:29:45~2023-01-10 21:44: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abalala 10瓶;一个啾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