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被谢璨绯红的衣袍烫了一下,沈珏飞快地掩下睫。
对面坐着的周瑶倒是圆眼一亮,灼灼视线跟随着他移动。
谢璨上了马车后自然而然坐在老太太给他留的位置,甫一坐好,车夫叫了声“起——”,马车就摇摇晃晃地启程。
“距离你陪我上香已经是一年多前了,今儿怎么想着跟来了?”老太太慈爱地拍着谢璨的手背,语气并非呵责,只是捡些话儿说与孙儿多亲近些。
后罩房的动静皆在谢璨的掌握之中,听闻沈珏要和老太太去慈恩寺还愿,吃斋念佛三日后才能回来,他就故意在出府的必经之路等着,假装与老太太巧遇。
谢璨:“从前是孙儿年幼无知,以后会多陪伴在祖母身边。”
老太太浑浊但明亮的眼睛里蓄起泪光,深吸一口气,言语愈发轻柔和缓,“到底是及冠,变得不一样了。”
原先在她膝下骄纵的孙儿,已然渐渐长大变得知礼守孝,方觉流年如水、荏苒转换。
老太太的心情大好,话儿也跟着多了些,谢璨也有的没的回话,祖孙和和乐乐的氛围感染到一旁的周瑶,她也壮着胆子插了几句话。
令周瑶欣喜的是这次搭话,谢璨表哥没有像上次那样针对她,虽然也没有搭理,但总比及冠宴上要好得多。
她就捡一些好听的吉祥话儿说着,逗得老太太捧腹开怀。
山道蜿蜒回转,颠得人腰背酸乏,但马车里的气氛却愈来愈松快。车厢里的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显得默默不语的沈珏是个异类。
谢璨自进来后,目光未曾在沈珏的身上停留片刻,但时不时蜻蜓点水地轻扫过来,令她如芒在背、坐如针毡。
他到底想如何?
谢璨像逮到老鼠的猫儿一般,享受着她在自己眼皮底下的怯怯紧张,双手绞紧得两头牛都拉不开,很是有趣。
“呵……”
在周瑶的妙语连珠里,老太太被捧得喜滋滋,听不见那极轻极轻的呵笑声。
曾经府中宴席上,他就着仆人看不见的死角,握住她的手腕压在假山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强行把她禁锢在他的方寸之间,薄唇靠近耳畔,轻呵出声——
“沈表妹不就是贪恋这府里的荣华富贵么?我给你便是。”
相同的语气,连尾调都是不变的轻轻上扬。
沈珏猛地掀起帘栊,朝外大口的呼吸,堵在嗓子眼粘腻无比的感觉仍然难以消散。
“沈姐姐怎么了?”周瑶关心地望来。
正说到兴头上,蓦然被人打断,纵使是向来面慈心善的老太太脸色也微微沉了下来。
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打搅了老太太的兴致,沈珏轻轻放下帘栊,垂眉咬唇,“不好意思,我有些晕眩。”
“车马劳顿,觉得头晕耳鸣也是正常事,但你在国公府长大,出去也是代表国公府的颜面,一言一行决不能失仪。”
老太太没好气地训了沈珏一句,知晓她面子薄经不起训斥,也就只堪堪点出。
“是……”短短一字,从沈珏的嘴里磕磕绊绊地说出来,牙关都是颤的,“珏儿谨记祖母教诲。”
车厢里其乐融融的氛围被打断后很难再回复,刚刚被训斥的难堪、谢璨时不时的打量、压抑难喘息的气氛,沈珏几乎快要待不下去了。
就在她接近崩溃之际,终于到达慈恩寺。
离开逼仄的充满谢璨气味的车厢,踩在平坦坚实的地面,沈珏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才被祖母训了一顿,她并没有多么介怀,正要去搀扶旁边的祖母。
然,老太太并没有抬起沈珏所在那一边的左手,反而抬起右臂,周瑶识趣地扶着她往山寺门前缓步而去。
讪讪地放下手,沈珏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朝擦肩而过的谢璨福了福身,落在四人行的末尾。
这样也好,她走了后,周瑶会替代她陪伴祖母。
周瑶心思歹毒,但也仅仅是对她,待院子里的仆妇却是极好,忠心耿耿地跟着她,否则也不会合谋害死沈珏。
第一日进寺,众人被安排在寺庙里的厢房入住休息。
厢房里只有简单的桌椅床榻,对于向来奢靡享受的谢璨来说简直是在做乞丐。
就连佛寺里吃斋念佛的日子都十分清闲,每日鸡鸣就要赶在佛钟响前到达大雄宝殿与寺里修行的僧人一起打坐颂佛,谢璨头一日还起得来,后两日索性不来了。
周瑶也受不了这天未亮就打坐念佛的日子,眼皮沉沉的,好几次睡着。
只有沈珏沉下心,与老太太一齐虔心诵读经文,沐浴佛光。
谢璨觉得枯燥烦闷,周瑶疲乏困顿,她却觉得心里是无比的平静祥和,像是黑暗前的黎明来到时乍现出的第一缕光。
第三日的傍晚,沈珏陪同老太太上香结束后回到厢房,吃了寺里送来的素斋后坐在蒲团上默念《涅槃无名论》。
凤凰涅槃日,浴火即是重生时。
“嗡——”古老清幽的晚钟回荡在寺庙澄净的天空,暮色四合,万籁俱寂。
“姑娘都已经收拾好了。”碧云拎着轻便的包袱过来。
沈珏已经换上一袭深色的罗裙,在夜色里并不打眼,“那便走吧。”
临出门前,碧云还是忍不住问:“姑娘,咱们这样做老太太知道了该怎么办……”
她更想问的是,她们真的能回到云州么。
“祖母……”她反复念着,怀念着祖母在自己初来时对她的好。
西京送来的紫葡萄,她从未见过,想吃一颗,谢璨偏就不给她,拿着一串把玩揉碎,紫色的汁水滴在地上,融进土里,就是不给她一颗。
沈珏欺负得快哭了,这个时候祖母逮住谢璨,训斥了他。
“珏儿以后会是你的娘子,你要待他好些才行。”
谢世子不在,谢璨就是祖母的掌中宝,平日半点苦都不会让他吃,今个儿倒指责他来。
谢璨抿了抿唇,把捏得稀巴烂的葡萄扔在地上就走了。
祖母也不管他,拿起仆妇们捧上来刚刚洗净的西域葡萄,“珏儿以后就是卫国公府的一份子了,想吃什么做什么都不必拘着,像璨哥儿一样没心没肺地开心最重要。”
那是沈珏吃到过最甜的葡萄。
目光落在竹制方桌的信上,沈珏道:“祖母看见我的信后不会怪我的。走吧。”
鸦色的衣裙完美地融入夜色里,沈珏关上屋门,携着背负包袱的碧云往山下走去。
熟不知这一幕悄然落进对面厢房的周瑶的眼中。
周瑶日暮陪老太太上完香,就回房倒头睡了一觉,深夜时却是睡不着,坐在方桌前目光穿透窗棂,落在光秃秃的杏花枝桠。
父母双亡,眼下除了卫国公府这棵大树她再无依靠,若是回到周家老家,还不得被那些顶着“为你好”名头的狼贪鼠窃的亲戚吃绝户?
这一回慈恩寺没有白来,老太太对她和颜悦色,就连谢璨表哥也不疏冷自己,她还得多花点心思让谢璨表哥喜欢上自己才好。
如此,才能紧紧攀附这棵大树。
静谧院子里响起轻微的开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周瑶踱到窗边。
鸦色的轻纱罗裙摇曳在夜色里并不起眼,然身穿罗裙的小娘子肤白如雪,被月光一照,像是笼了一层薄薄的光晕,白得刺目,令人嫉妒。
沈珏?这么晚她出去作甚?
初来卫国公还未彻底厘清里面盘根错节的关系前,应该愈加小心谨慎才是。
周瑶本打算装作什么都未看见,但府里传出沈珏及笄后要嫁给谢璨的传闻她也听过。
不过是和她一样同为府里的表小姐,且自己这门亲比她更近一些,凭什么她就能嫁给谢璨表哥?
大半夜鬼鬼祟祟地出去,怕是有什么腌臜事见不得人。
犹豫半晌,周瑶抓起木施上的外衫披身,径直来到对面的厢房,准备推门。
指腹触到门上的镂空雕花,哗啦一下猛然打开,撞得周瑶始料不及,狼狈跌在地上。
一双精致镶珠的玉靴踏过槛,谢璨从屋内出来,手里抓着一团皱巴巴的信纸。
周瑶顾不得痛,抱紧了胳膊,寒气从背后直冲发顶。
她第一次见到脸色阴鸷得可怕的谢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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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珏和碧云溜出佛寺,两人相互扶持沿着山路下山,走到半山腰时果然见得一架朴素窄小的马车停在路边。
问清楚是青棠姐姐安排来接应的人,两人上了马车,趁着月明星稀往山下赶去。
车内逼仄,沈珏撩起青花帘,轻舒一口气。
她终于逃出来了。
碧云见沈珏眼下已经有了淡淡的乌色,“姑娘休息一下罢。”
即使一夜未眠,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弱身子骨走了三四里的坎坷山路,她也不觉累,透过小小的方窗,望向外边的夜空。
夜沉如水,一轮弯月与几颗疏星挂在天边显得无比平静,忽而秋风大作,吹来叆叇的乌云遮掩住本就不明亮的月,树枝在狂风中发出躁动的窸窣。
沈珏平静的心湖被投入一颗石子,泛起层层涟漪,她忍不住向车夫说:“劳烦您快些。”
车夫憨厚老实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不是小人怠慢,实在是这天要下雨了,雨天路滑加上夜里看不太清,快了会有危险。”
话音方落,豆大的雨滴砸下来,天空像破了个大窟窿,暴雨如注。
哗啦啦的雨声掩盖了铮铮马蹄声,直到近了,沈珏才听到打马而来的声音。
她紧抓着袖口,娇柔的嗓音带着一丁点的悸颤,“求您,快,快一点吧。”
然而回应她的是车夫惊慌失措的呼喊声——
“你,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鞭子的破空声响起,随之车夫滚落在地,马车猝然停下好在速度不快,沈珏和碧云跌在一块儿。
还未攀着着力点起身,缥青色的车帘被一只素白的手硬生生扯下,丢在一旁。
往日张扬的语调在此刻低沉无比,穿过重重雨幕,落入耳里,“珏儿,你要跑到哪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再来点闪电,就是恐怖片即视感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