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弘三十八年,天弘帝驾崩于乾安殿,留遗诏传位于太子顾勉。魏王于当日派兵包围皇宫,意?图诬陷太子谋害先帝,夺下皇位,继承大统。
后宁国公率三千精兵相救,将?魏王逼入死境,见大势已?去,魏王于殿前?自刎而亡,贵妃王氏亦服毒自戕。贵妃兄长王卓因伙同魏王谋逆,被?斩首于街市,一族几百口人流放幽州。
新皇登基后,还先皇后闻氏清白,追封其为懿贞皇太后,葬于显陵,封太子妃苏氏为皇后,开?科取士,减免农赋,大赦天下。
此时?发生于陶渺成婚十年后!
彼时?,韩昶已?然九岁,她与韩奕言的长女韩涟也满了三岁。
陶渺是?在韩昶五岁时?再度怀孕的,因非头胎,除惊讶之外,她倒没多么紧张。可韩奕言却因思虑过重,抱着陶渺一夜未眠。
从?陶渺怀上韩昶到他出生甚至是?长到一岁,韩奕言都没有参与,对于此事,他一直对陶渺抱有愧意?。故而她怀上第二个孩子时?,除了处理公事,韩奕言几乎整日守在她身边,许多事他能做便绝不假手于人。
那本妇科圣经到底不是?白抄的,韩奕言对书中内容可谓倒背如流,平日里陶渺的吃食他比谁的小心,一定要自己?尝过才敢让陶渺动筷,陶渺还同他玩笑,说他那谨慎的模样,跟内官给皇帝试毒似的。
怀韩昶时?,陶渺除了嗜睡,反应倒是?不厉害,可这第二胎怀到两个多月时?,常是?闻到一些荤腥便吐得昏天黑地,什么都吃不下。
韩奕言请来十几个大厨,做了各种清淡的菜色,挑着陶渺能下咽的一口一口亲自喂她,还亲手为她煎止吐的汤药,夜间更?是?不敢睡沉,陶渺微微一动他便醒转,生怕她有哪里不适。
等陶渺度过那段煎熬的日子,又复归往日的好气色时?,韩奕言却是?消瘦了不少。
按理这第二胎当比头胎来得顺,可韩涟的出生远没有韩昶那么省力?,许是?被?韩奕言精心呵护了九个多月,陶渺比上一回生产时?娇气了许多,一点也忍不住疼,哭得涕泗横流,吼得惊天动地。韩奕言心急如焚,不顾婆子们的阻拦,大步闯进产房,握着陶渺的手哄她安慰她,恨不能替她承受。
甚至月子里,韩奕言依旧与陶渺同榻而眠,亲自照料,陶渺也乐得,非但不阻止,反而很是?粘他。
府中几个请来照顾陶渺月子的婆子不由得咋舌,她们活到这个岁数,何曾见过这种场景,毕竟月子里有忌讳,按理夫妻二人是?不可同房的,更?不要说是?同榻了。
连前?来探望乔氏都忍不住道陶渺在韩奕言面前?过分骄纵了些,这副样子未免有些不成体统,传到外头是?要教?人非议的。
她记得韩奕言没回京前?,陶渺作为府中的当家主?母,大事小事面面俱到,做得再好不过,可等韩奕言回来,她突然又变得同小孩子一般,总是?依赖韩奕言,尤其是?在私下里。
陶渺挑挑眉,敷衍地道了声知道了,乔氏却无奈,她哪里是?知道了的样子。
不过她那位既是?愿意?这般肆无忌惮地宠着她,她也不能多置喙什么。
乔氏望着陶渺那生养了两个孩子却依旧纤细窈窕的身姿和容光焕发的面孔,不免感叹,能这样被?自家夫君捧在掌心里疼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事。
她着实是?个有福气的人。
虽乔氏时?时?敲打,可自打韩涟出生,陶渺非但没收敛,反而常带着孩子一块儿胡闹。
是?日天热,陶渺抱着三岁的韩涟坐在长廊下的竹榻上乘荫。
平日韩奕言管得牢,不许她吃冰,那日韩奕言不在,陶渺便大着胆子命青竹去冰库里取些冰块,说她要吃冰镇的葡萄,青竹拗不过她,只得领命去办。
如今她的身边只剩下青竹一人了,琳琅是?六年前?出嫁的,她家中来信,说是?为她定了门好亲事,那人是?琳琅的青梅竹马,一直等着琳琅,琳琅自己?也愿意?,便向?陶渺告了一声。
陶渺一早便将?她们的卖身契还给她们了,此事她们全然可以自己?做主?,虽有些不舍,可事关琳琅终身,陶渺不能挽留,旋即为琳琅备了一份厚厚的嫁妆,派人送她回了老?家。
琳琅走后,陶渺便操心起青竹的事,青竹却不愿意?走,说家中没了父母,亦无兄弟姊妹,陶渺便是?她唯一的亲人,往后只想一直在陶渺身边伺候。
陶渺虽感动,可妙龄的姑娘,总不能一直耽误着,过了年纪便不好嫁人了。她请媒人为青竹在京城寻个好人家,可人家还没寻到,刘裕的幼子刘诚便求到了她跟前?,说想迎娶青竹。
他早已?代替年迈的父亲接替了管家一位,对青竹也是?老?早起了心思,只是?碍着是?陶渺的贴身婢女,始终不好开?口,如今见陶渺为青竹寻人家,就再耐不住了。
刘诚老?实本分,做事也勤快,陶渺倒没意?见,私下问了青竹的意?思,见青竹低眸羞赧,说全凭她做主?,陶渺心下明?了,便亲自为二人主?持了婚事。
虽刘诚不欲青竹婚后继续在府中做事,可青竹舍不得,依然坚持要伺候陶渺,刘诚便没再反对什么。
青竹能留在她身边,陶渺其实比谁都高兴,若青竹和琳琅一样也离开?了,她多多少少有些寂寞。
从?冰库里取了冰,青竹又把葡萄放在冰鉴中,给陶渺送去。
陶渺摇着团扇,吃着葡萄,不亦乐乎,垂首便见韩涟昂着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奶声奶气地同她道:“母亲,涟儿也要吃冰葡萄。”
说罢,伸手便要去拿,陶渺一把举高冰鉴,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小孩子吃什么冰葡萄,对胃不好,还是?吃糕点。”
“母亲坏,不给涟儿吃,母亲是?坏蛋。”韩涟小脸一瘪,作势便要哭。
“涟儿乖,葡萄有什么好吃的,我们可以玩点别的。”陶渺忙哄她,这个小祖宗要真哭起来,那叫一个没完没了。她从?冰鉴里取出几个小冰块,放在竹榻上,轻轻一推,冰块便向?韩涟滑去,“喏,我们玩这个。”
韩涟用小手按住冰块,又将?冰块推回给陶渺,一来二去,分明?是?无聊的游戏,她依然高兴地拍手,咯咯咯笑个不停。
韩昶到廊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陶渺一边往嘴里一个接一个地扔着冰葡萄,一边逗韩涟玩。
可这般炎热的天色下,韩涟手中的冰块很快就化成了水,落在衣裳上,胸前?一片都变得湿答答的。
“母亲。”韩昶唤道。
“哥哥!”韩涟听到声儿,高兴地转过去伸开?肉嘟嘟的小手,“哥哥抱。”
韩昶熟练地托起韩涟的屁股,轻轻松松将?她抱起来,虽只有九岁,可许是?随了父亲,韩昶比一般孩子高了不多,都快赶上陶渺去了。
他瞥向?陶渺手上的葡萄,蹙眉道:“母亲,父亲不是?不许你吃冰的吗?”
陶渺瞧着韩昶这副端肃板正的模样,不由得感叹,真不愧是?父子,韩昶不仅是?长相,连为人处世,行为举止都与韩奕言一般无二。
他尚在襁褓时?便不爱哭,常是?吃了奶便呼呼大睡,乔氏夸赞他乖巧好带,尽给陶渺省事。
再大一些,到了四岁上下,旁的孩子都在玩闹的时?候,他却独喜欢待在书房中捧着书看,陶渺喊他出去玩他也不动,韩奕言看在眼里,便默默延请了翰林学士给他当先生。
他学得极快,许多书都是?过目不忘,翰林学士赞不绝口,说韩昶往后定是?将?相之才。
韩奕言同陶渺说起时?,陶渺忍不住发笑,一个九岁的孩子,说什么将?相之才,比起日后能不能成器,她倒更?担心韩昶这般读书,会不会读傻了。
毕竟什么年纪就该干什么事儿。
“你从?宫中回来了?”陶渺不答他,反问道,“怎这么早,皇后娘娘没有晚留膳?”
韩昶闻言身子一僵,抱怨道:“母亲,往后别再叫我去皇宫了,我……”
陶渺忍不住偷笑,“怎的,公主?又缠着你不放了?”
顾勉和苏缨的长女,也就是?如今的平乐公主?顾清央比韩昶小了三岁,打小最是?喜欢跟着他屁股后头一声声地唤“阿昶哥哥”。
“你不知道母亲。”韩昶同陶渺倒苦水,“她老?是?要我陪她玩,耽误我看书,实在是?太烦人了些。”
“哦?她既那么招你烦,前?阵子你那么精心给她准备生辰礼物做甚!”陶渺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这冷淡性子,还有央儿愿意?让你陪她玩,你便偷着乐去吧。”
瞧着韩昶双眉紧蹙,一副烦闷苦恼的样子,陶渺觉得这个时?候的韩昶才最像个小孩子。
韩昶叹了口气,蓦地抬眼望向?了陶渺身后,风轻云淡道:“母亲,你别再吃了,父亲来了,你小心父亲生气。”
“骗谁呢!”陶渺满不在意?道,“臭小子,骗人也不知装像点,你这样子谁信。你父亲这个时?候怎会回来,而且就算他回来了又如何,我不过吃个葡萄,他还敢收拾我不成。”
她正要往嘴里塞葡萄,皓腕被?人一握,耳畔一道低沉清冷的声儿响起,“你说我敢不敢!”
陶渺一个激灵,水润的葡萄从?指尖掉落,咕噜噜滚到了竹榻之上。
“父亲。”韩涟挥舞着小手唤道。
“顺儿,你先带妹妹去换身衣裳。”韩奕言淡淡道。
“是?,父亲。”
韩昶同情?地望了陶渺一眼,仿佛在说谁让你不听我的话,“自求多福”吧。
待韩奕言顺势挥退下人,陶渺才缓缓抬头,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讨好地笑道:“云峥,你今日怎这么早便回来了?”
纵然过了十年的光阴,韩奕言的容貌仍不见什么变化,眉目清俊如斯,只举手投足间更?显沉稳内敛。
他看向?冷气氤氲的冰鉴里摆放的水灵灵的葡萄,再看向?琉璃小盏中半盏的葡萄皮,眸色愈沉,咬牙切齿道。
“葡萄,好吃吗?”
陶渺忙从?冰鉴里拿起一个,递到韩奕言嘴边,无辜地眨了眨眼,“挺好吃的,你尝尝?”
韩奕言显然不吃她这一套,沉声道:“我不是?说过,你身子虚,往后这般凉食都不许再碰嘛。”
“我错了。”陶渺摇了摇他的手臂,“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实在是?馋,何况天这么热,只是?吃一次也不打紧,而且我保证没有下回了。”
韩奕言不说话,只始终盯着她瞧。
他想他平日对陶渺许是?太纵容了些,才使她敢这般不听他的话。看来偶尔也得让这个小丫头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敢收拾她。
见韩奕言始终不为所动,陶渺明?白他是?真的生气了,她双眼一提溜,忽得以手抚额,有气无力?道:“我怎有些头晕目眩的,是?不是?中暑了?”
她话音未落,身子已?然悬空,却是?被?韩奕言打横抱了起来,他还在她耳畔嗔怪道:“怎鞋都不穿,让你贪凉!”
陶渺得逞地暗暗吐了吐舌头。
韩奕言将?陶渺放在屋内的床榻上,见陶渺微眯着眼,一副虚弱的样子,都快被?她气笑了,做了十年夫妻,她那点小心思他还看不出来。
“还装,若真中暑,可要让我请来大夫给你扎上两针?”
听到“扎针”二字,陶渺一骨碌坐起来,冲他讪讪一笑。
韩奕言在榻边坐下,“过几日,同我出趟远门?”
“去哪儿?”陶渺疑惑道。
“去你一直想去的地方。”韩奕言嗓音温柔,将?她被?汗湿的头发别到耳后。
她一直想去的地方?
陶渺颇有些迷茫地思忖了半晌,蓦地双眸微张,“真的吗?你真的能陪我回小别村看阿娘了?”
这十年间,想起孙玖娘,陶渺起过无数次的心思,可不是?被?孩子绊着,便是?韩奕言没有时?间,他如今身为天子重臣,政务繁多,根本脱不开?身。毕竟山高路远,来回一趟最快也要大半个月,没那么简单。
陶渺也可一人回去,但她始终想同韩奕言一起回去,她想把他带到孙玖娘的坟前?,告诉她阿娘,她此生嫁了一个多好的男人,过得多幸福,让她放心。
“是?真的,我已?同陛下告了假。”韩奕言望向?陶渺眼中的笑意?,也忍不住勾唇笑起来,“我确实该陪你回去一趟了。”
陶渺倚在韩奕言的怀里,小别村时?的往事种种在脑海中一一闪过,分明?似在昨天,却已?逾十年岁月。
她偶尔会想,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若她没救下伤痕累累的韩奕言,或韩奕言没有倒在她的屋后。
他们的结局会不会不太一样。
“怎么了?”
陶渺笑了笑,“没什么。”
管它什么如果,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如果。
这一世,她有他,有孩子们,有疼她的亲人。
从?一开?始,她做的便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