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渺只觉自己半个身子都僵了,她缓缓抬眸,便?看?见那人鼻梁高挺,双眉斜飞入鬓,面容冷硬清隽一如往昔。
韩奕言同样垂首望着怀中的小?丫头,她身着一袭烟紫的折枝山茶花湖绸长衫,配着一条月白?软烟罗褶裙,湿漉漉的杏眸微微睁大,一副怔愣的模样。
四目相对间?,她忽而踮脚,抬起那双如玉般青葱的小?手,往他脸上伸去。
韩奕言不闪不避,任由她的指尖在他面颊上轻轻一触,冰冰凉凉。
似是感受到了温度,小?丫头一瞬间?惊慌失措地从他怀中退了出去。
他从容地看?着她,以为她接下来大抵会高兴,会惊喜,却不想再抬眸,她的眼中只剩下淡漠疏离,只见她端庄地冲他福了福身道。
“多谢公子相救。”
说罢,旋即利落地转身而去。
韩奕言望着她的背影,剑眉微颦,难得怔了神。
那厢,陶渺一双步子走?得飞快,胸口一股子酸涩之意涌上来,漫到鼻尖和眼眶,她不敢眨眼,生怕眼泪一旦落下来就止不住。
她觉得自己方才根本就是疯了,才会在人群里拼命地寻他。
怎的,日子一久,就忘了那个男人当初是怎么对她的,丢了一包银子敷衍她,然后不告而别。他当初既存着与她一刀两?断的心思,如今再见,她自也不必装作?相识。
低着头在街上盲目地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等?陶渺停下步子,环顾四下,才发?现自己迷了方向,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找不见方才和顾菀他们分开的地方了。
那么贸贸然地跑掉,他们寻不到自己定然很?着急,陶渺不免又在心中暗骂了自己一句。
独自懊恼了一会儿?,陶渺轻叹了一声?
罢了,若真遇不见,到时就同人问问路,去西街街口等?,他们左右都得在那边坐马车回去的。
这灯会上卖什么的都有,鲜花点心倒是常见,陶渺信步走?着,忽得被一摊肆吸引去了目光。
那摊肆上放着两?只竹笼子,竹笼子里几只兔子紧挨着一块儿?,毛绒绒的,浑身雪白?,实在可爱,陶渺光是看?着原本郁闷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她忍不住伸手在其中一只兔子身上抚了抚,手感绵密柔软,不由得让她生了些笑意。
那小?贩见她喜欢,赶忙道:“姑娘,不如买一只吧。”
陶渺闻言,犹豫半晌,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然腰间?空空如也。她如今既为林府的姑娘,出门在外?,荷包定是由青竹和琳琅保管的。
她遗憾地往那笼中多瞧了几眼,正欲离开,便?见一人挨近她身侧道:“姑娘若是喜欢,在下替你买吧。”
陶渺侧首一瞧,却见一大腹便?便?,油光满面的男人,他一双绿豆眼泛着精光,咧着嘴笑盈盈地看?着她,衣着华贵,像是什么富绅。
陶渺微微颦眉,拒道:“不必了。”
说罢,转身要走?。
那富绅却不死心,伸手就要来扯她,却被陶渺快一步避开了,连个衣角都没让他碰着。
“姑娘,你家住何处,一人出来太过危险,不如让在下送你回去。”
富绅眨着那双贼溜溜的眼睛,将陶渺上下打?量了个遍,这灯会上见到的貌美小?娘子是不少,但似这般姿容绝色还是形单影只的,可遇不见第二个。
陶渺被男人□□裸的目光看?得直犯恶心,不可能感受不到他那龌龊的心思,她瞥了眼那富绅身后两?个人高马大的护卫,不由得悄悄摸了摸藏在袖中的匕首。
这里是灯会,人来人往,想这人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对她做什么,怕只怕防不胜防,毕竟她是吃过几次苦头的。
陶渺正琢磨着如何脱身,却觉一只大掌强硬地将她拽到竹笼前,问道:“喜欢这只,还是这只,若都喜欢,便?全部买下。”
陶渺看?着突然冒出来的韩奕言,懵了懵,直到那人在她手心轻轻捏了捏,她才反应过来,缓缓往竹笼中指了指。
韩奕言掏出一锭碎银丢给小?贩,将那兔子拎出来,丢进陶渺怀中。
那富绅不想陶渺原是有伴的,他讪讪一笑本想了却此事,却见那男人倏然斜眸看?过来,沉声?道。
“哪儿?当值的?”
富绅身后那两?护卫听韩奕言语气不善,登时斥道:“我家老爷可是中散大夫,你是何人,胆敢这么同我家老爷说话。”
“中散大夫?”韩奕言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区区五品……”
说罢,并未再多言,只拉着陶渺离开。
那富绅两?股战战,吓得额上都泛了冷汗,他哪儿?看?不出韩奕言身份不凡,举手投足间?那种矜贵与威仪便?令人心怯胆寒。
这下可好,被美色所迷,惹了不知哪个大人物!
“老爷,要不要小?的偷偷上去将那人给干掉。”其中一个护卫以手为刃,在脖子上抹了一下,“再把那个美人儿?给老爷您带来。”
“干掉?”那富绅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就往那护卫身上踹,“我让你干掉,老爷我先干掉你,还把我的身份给暴露了,你个废物!废物!”
被韩奕言拉走?的陶渺单手抱着兔子,无?奈兔子不老实,在她怀中拼命蹬腿,陶渺只得把手抽回来,将那兔子抱牢了。
她逗弄着怀中毛绒绒的小?家伙,将头垂得低低的,生怕泄了藏在眼中复杂的思绪。
韩奕言低眸看?着眼前的小?丫头,一瞬间?背后璀璨的灯火似都虚化成光点,衬得陶渺越发?美貌惊人。
前几日在御花园中,因隔得远,他尚且不能完全看?清,如今再瞧,便?察觉陶渺变得不仅仅是那张脸。
两?个月的功夫,她似抽条的嫰柳一般长得飞快,从前只到他胸口的小?丫头如今已?到了他的肩上。视线下移,便?见那只白?兔在她胸前拱啊拱,伴随着微微的晃动,他停留了半瞬,飞速收回了目光,脸上浮现出极浅的红晕。
也难怪他跟了她一路,见到无?数男人对着她露出痴迷的目光。
韩奕言又想起方才那富绅盯着她时的□□猥琐的眼神,眸色不禁深了深。
“想放灯吗?”
陶渺抬眉顺着韩奕言的视线看?去,正好看?到卖灯的摊子。
不待她回答,韩奕言已?先一步买下一盏莲花灯,带着她往河岸边走?去。
河岸上聚集了不少放灯的人,韩奕言点燃莲花灯中那一小?截烛火,抱过兔子,将灯搁在她的手心,示意她推到河中。
陶渺摇了摇头,“不能这么放,我从前跟我阿娘去镇上,见她们放河灯前都是要许愿的。”
她顿了顿,许是觉得方才这话说得太过亲昵了些,旋即低咳一声?道,“公子许是不知道……”
“还要同我装?”
韩奕言面不改色地拆穿她,“陶渺,你是觉得我认不出你,还是觉得我会相信你没认出我?”
陶渺愣了愣,见韩奕言微沉着脸,面容端肃清冷,好似是她做错了什么一般。
一股子委屈如潮水一般漫上心头,陶渺鼻尖酸涩,眼眶一下子红了。
眼瞧着陶渺的眼泪跟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要钱地往下掉,韩奕言一瞬间?慌了神,也不知如何安慰,嗫嚅半晌,只拧眉笨拙地问出一句。
“我又没骂你,哭什么?”
“是你自己先不告而别的。”陶渺抽抽噎噎道,“拿着包银子就想把我打?发?了事,凭什么怪我不认你。”
不告而别?
韩奕言记得,他确实让元凌给陶渺留下了银两?,虽说没有亲口同陶渺道别,但也实在说不上是不告而别。
“我有留信给你。”
“你没有。”
“我在纸上留了字,就压在那棋盘之下。”韩奕言确信道。
“没有,没有,就是没有,分明除了那包银子,什么都没有。”陶渺此时就像是个不讲理的孩子,“我里里外?外?都找过了,你连一句话都没有留给我。”
韩奕言微微颦眉,陶渺不至于在这件事上撒谎,纸张也不可能凭空消失不见,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他眸色深沉,许久,才难得耐下性子解释道:“我的确给你留了信,告诉你,一个月后便?来接你。”
唯恐她不信,韩奕言又道,“后来我也派人去了小?别村,可是听村里人说你已?被你父亲的人带走?了。”
陶渺渐渐停止了抽泣,冷静下来去想,若韩奕言在那之后不曾去过小?别村,似乎也不会知道她被林尧接走?的事。
可她仍是半信半疑:“真的吗?”
韩奕言正想点头,他单手抱着的那只兔子就先蹬着腿剧烈挣扎起来,韩奕言一时不防,竟让兔子跳了出去,可惜兔子没得逞,双腿还没落地,就让韩奕言一把提住耳朵悬在了空中。
白?兔不甘地四脚扑腾着,被强行转了个方向,与韩奕言大眼瞪小?眼。
看?到这副场景,陶渺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心中的气姑且也算是消了。
“且信你一回。”
她嘟囔完,转而蹲下身,闭眼在心中默念了几句,缓缓将手心的莲花灯推入河中。
夜间?无?风,星河倒映在水面之上,放眼望去,若千百朵耀眼的金色莲花在夜空中绽放。
陶渺痴痴地望了一会儿?,才回首对韩奕言粲然一笑,从他怀中抱回了兔子。
韩奕言什么都没有问,两?人只默默地并肩走?着。
西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陶渺本就娇小?,还时不时左顾右盼,若不是韩奕言偶尔拉她一把,好几回都差点被汹涌而来的人流撞到。
“看?着点路。”韩奕言拧眉无?奈地望着这个有些冒失的小?丫头。
陶渺赧赧地冲他一笑,忽得向他凑近了一步。
韩奕言低头,便?见陶渺用她那只洁白?纤细的小?手很?自然地揪住了他的袍袖一角,双眸灼灼地看?着他,温顺乖巧的样子像极了猫儿?。
他只觉心下微微一动,并未说什么。
“云峥,你是来京城做生意吗?”陶渺昂着头问。
她记得韩奕言对她说过,他是商人,在京中也有产业,想必是为了生意的事才来京城的吧。
韩奕言不答,沉默了半瞬,反问:“你父亲对你可好?”
陶渺微微垂眸,不知该如何回答,若说不好,林家在衣食上的确不曾亏待过她,可若说好,林家人其实打?心底里瞧不起她,而且也不知暗地里都在打?着什么算盘。
韩奕言见她这副模样,心下了然。
他并不知原本身处小?别村的陶渺为何会突然替了林家三姑娘的位置,成了林尧的女儿?,不过他猜想她大抵过得并不好。
且不论京中对她这个林三姑娘的传闻有多难听,就是那日棋赛时众贵女对她的态度他也能瞧出几分端倪。
“还可以吧。”陶渺眉梢上扬,在他面前转了个圈,“你看?我这一身穿戴,便?知我过得还不错。”
陶渺唇边逞强的笑意,微微刺了韩奕言的眼,他启唇正欲说什么,便?听不远处一声?呼唤。
“三姑娘!”
青竹挤开人群,气喘吁吁地自远处跑来,见陶渺平安无?恙,才算舒了口气。
“三姑娘,奴婢可算是找着你了,您跑哪儿?去了,世子寻你都快寻疯了。”
陶渺歉疚道:“抱歉,青竹,我并非故意的,实在是寻不到回去的路了。”
她回首望向韩奕言,“我得回去了,还有人在等?我。”
韩奕言轻轻点头,陶渺伫立在原地,看?了他半晌,方要转身,便?听他又道:“若有什么事,去京城南面的怜音琴馆带个消息,我自会去见你。”
陶渺低低应了一声?,离开的步子这才没了方才的不舍和拖沓。
还能再见面就好,她还有好多话未与他说呢。
走?出一阵,青竹才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询,“姑娘,方才那人是谁啊?”
“他是我的……”
陶渺语塞,竟一时无?法?形容两?人之间?的关系,当初是因她救下了他,二人才相识的,若说是朋友,总觉得有些奇怪,可若说韩奕言是她的老师,又有哪儿?不太对劲儿?。
陶渺思忖了半晌,才终于想出一个合适的词。
“故人。”
故人?
青竹想起她家姑娘和那个清俊的男人相处时的那种不需多言的熟稔与亲密。
真的只是故人那么简单吗?
青竹带着陶渺走?出西街时,九公主顾菀和林熙妍已?在街口的马车边等?了,见陶渺回来,林熙妍登时向她扑了过来。
“三姐姐,你到哪儿?去了,妍儿?好担心你啊。”
陶渺摸了摸林熙妍的头安慰她,旋即几步上前对顾菀施了一礼,“请公主殿下恕罪,臣女不该擅自乱跑,给公主殿下添了麻烦。”
“人没事就好。”顾菀也不是斤斤计较的性子,“本宫倒是不麻烦,不过本宫看?闻朗为了寻你,都快把整个西街都跑遍了,差点惊动官府。”
她话音刚落,便?听一声?慌乱又惊喜的“三姑娘”。
陶渺循声?看?去,便?见闻朗喘着粗气站在那儿?,分明是凉爽的三月,却是满头大汗。
一股浓烈的愧意从陶渺心底漫上来,她深深福了福道:“是熙渺任性妄为,让世子担心了。”
闻朗赶忙将她拉起来,“三姑娘不必如此,天晚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几人上了马车,林熙妍才注意到陶渺始终抱在怀里的兔子,“好可爱的兔子呀,姐姐,这是你买的吗?”
陶渺迟疑了半晌,点点头。
顾菀也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孩子,见着可爱的玩意儿?,也兴冲冲地凑过去摸,顺势问道:“三姑娘方才去哪儿?了?跑得那么心急。”
她这一问,闻朗也忍不住看?向陶渺。
陶渺掩下心虚,面不改色道:“臣女在街上偶然看?到一个挑着担儿?卖糖的老者,一时兴起,便?想去买些糖吃,不曾想老者没有追到,还被人流冲到不知哪儿?去了。”
“哦,原是如此。”顾菀单纯,倒也没怀疑,注意点全然偏了,“不过能令你就算是要用追的也想吃到的糖,定然十分美味吧。”
陶渺笑着点点头,“是很?美味。”
闻朗看?着陶渺展露出的灿烂笑容,也跟着笑。
他并不会怀疑陶渺此话的真假,可总觉得她和来时有哪里不太一样了,眸中跃动着细碎的光,就好像遇着了什么令她十分欢悦的事,整个人都灵动了不少。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卡文这事儿,我一定好(xia)好(ci)改(hai)正(g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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