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番话的孙云好似受到了巨大的侮辱,正想破口大骂,可脑中突然灵光一现,继而不怀好意地笑道:“既然是要打赌,如果你输了,是不是也要付出点代价?”
“你想要什么?”陶渺问。
“别的我也不要。”孙云提溜着一双眼睛,手指绕着鬓边的一缕头发,“你输了,就把你娘的那支桃木簪给我吧。”
桃木簪?
陶渺眉心微蹙。
孙玖娘确实有一支桃木簪,木簪的簪头雕着几朵桃花,栩栩如生,煞是好看。孙玖娘很是喜欢,即便是生了重病,也坚决不肯拿它换钱,只说要留给陶渺做日后的嫁妆。
孙云打头一回在孙玖娘屋里见到这簪子时,便动了歪心思,本想趁着四下无人,将簪子悄无声息地顺走,不曾想孙玖娘刚好进屋来,撞见了这一幕,她才没能将簪子偷去。
前一世,孙玖娘去世,陶渺前脚刚被塞进花轿,后脚孙云和孙张氏就将孙玖娘那间翻了个底朝天。陶渺死后,魂灵回到孙家后,经常看见孙云心安理得地戴上这只桃木簪,对着铜镜搔首弄姿。
没想到这一世,她居然还惦记着。
“好啊。”陶渺答应地极其爽快。
孙云喜出望外,那支簪子虽然只是桃木的,可却比孙云在镇上的首饰店见过的许多簪子还要好看,若能戴上它,定能为她这出众的容貌添彩。
“陶渺,我们可是打过赌了,你进去读那书,只要你比舟哥儿读得好,就得把那支桃木簪给我。”
孙云唯恐陶渺耍赖,刻意将声音提得老高,正是下农活的时候,外边的道上不乏来来往往的人,又都是闲得发慌没事可干的,孙云这一嗓子,叫停了不少想看热闹的长舌妇。
她话音刚落,学堂这儿也到了下学的时候,一帮学童一哄而出,最后还跟着个垂头丧气的孙舟,平时像个小霸王一样的他现下完全被周先生打焉了。
正准备拉着孙云委屈地哭上两声,只听孙云幸灾乐祸道:“舟哥儿,有人想和你比读书呢。”
孙舟疑惑道:“谁啊?”
孙云努了努嘴,孙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正好看到了陶渺。
他被周先生打丧的精神一瞬间又回来了。在孙舟眼里,陶渺又丑又笨,还没上过学堂,认过字,哪里有他厉害。
“阿姐,是这个笨蛋吗?她连书都看不懂,还想跟我比?”
孙舟挺起自己的小肚子,笑得得意洋洋,一想到还有个陶渺给自己垫底,所有的不愉快顿时烟消云散了。
陶渺无视这两姐弟明目张胆的嘲笑,径直走进了学堂。
“周先生,可否借我一本《千字文》。”
周先生刚巧也听到了她与孙云的赌约,他知道陶渺因为孙玖娘的事打心底里对孙家不满,可还是不赞成她一气之下同孙云打赌,还用孙玖娘的遗物作为赌注。
“渺儿,别意气用事。”他劝道,“你才不过认了几天的字呢。”
陶渺明白周先生的担忧,可依然伸出手去接了书,对周先生笑道:“没事周先生,渺儿心里有数。”
她翻开书页,正要开口,只听孙云忙不迭又道:“不止是舟哥儿方才读得那一段,你要从头开始读。”
陶渺懒得理她,将第一页的内容匆匆扫了一遍,昂起头,提声朗读。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节义廉退,颠沛匪亏。性静情逸,心动神疲。守真志满,逐物意移。似兰斯馨,如松之盛......川流不息,渊澄取映。容止若思,言辞安定。笃初诚美,慎终宜令。荣业所基,籍甚无竟......”
驻足看热闹的村人围在了学堂窗外,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
“虽然听不懂小渺读的是什么,但好像读得很不错的样子。”
“这个啊我好像听我家那二牛读过,很多字都难认得很,读得可吃力了。”
“你们家二牛这么聪明的孩子都读不好啊,我看小渺一点都没停,是不是挺厉害的。”
孙云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一张脸苍白如纸。
怎么会呢,陶渺她还不晓得,和她一样是个睁眼瞎,大字不识一个,怎么就能读得这么通顺。
她拽住孙舟的衣服,质问道:“舟哥儿,你说,她是不是仗着别人听不懂,瞎读的。”
孙舟此时张着一张嘴,看着正在读书的陶渺目瞪口呆,完全没了反应。
一旁也在看热闹的学童们个个如此,嘴巴长得老大,都能塞下一颗鸡蛋。
刘大娘的小虎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里头:“小渺姐姐她好像......一个字都没有读错诶。”
“......节义廉退,颠沛匪亏。性静情逸,心动神疲。守真志满,逐物意移。坚持雅操,好爵自縻。”
正在这时,陶渺突然停了下来。
孙云看见陶渺手上只翻了一半的书,像逮着机会,忙开口嘲讽:“怎么不读了?不会了是不是,要是不会就尽早认输,不必撑着。”
陶渺翻了翻剩下的内容,看向了周先生。
周先生因陶渺这一顿通读,本惊喜不已,乍一听到孙云这带刺的话,面色一沉,双眸倏地斜过去。
“这《千字文》我先前只教到这里,渺儿也该读到这儿,你说的可是让渺儿和孙舟比谁读得好,这结果显而易见,你不是看到了。”
孙云被噎到一哑,面上青白交加,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却见陶渺看向她,无所谓道:“你既然想听,我便继续读,只是后面的内容我并不熟悉,难免有不会读的地方,这样吧,若我读不出的地方超过五处,就还算你赢。”
孙云哪里会不答应:“那你别反悔。”
“这么多人看着呢,不反悔,只是......”陶渺笑了笑,“那句‘我比陶渺丑’,你得站在学堂外的那条道上,大声说十遍。”
听到这话,人群里突然传出低低的笑声,孙云面上一臊,被这么一刺激,胜负欲暴涨。
“好,十遍就十遍!”孙云想都没想。
她就不信了,前面的内容定是陶渺在外头打扫时听到,才误打误撞记住的,后面的都没看过,怎么可能读得下去。
陶渺随意翻了翻后面半本,清了清嗓子,重新开始读起来,
“都邑华夏,东西二京。背邙面洛,浮渭据泾。宫殿盘郁,楼观飞惊。图写禽兽,画彩仙灵......”
后半部分比前半部分读得慢,偶尔会有极小的停顿,但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孙云吊着一颗心,数着陶渺的每一次停顿,却发现陶渺越读越顺,到后面几乎是一点停顿也没有。
“......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
心下的不安越来越大,孙云还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应付接下来的局面,却见陶渺已顺利地读完了最后一句,放下了手中的书。
“有些字我没看到过,故读不出来,就胡乱读了个音。我自己算了算,大概是错了三处。”陶渺看向周先生,“先生,可还有落的?”
“没错,的确是三处。”周先生赞同地点点头。
围在窗外的村人纷纷发出惊叹。
孙云面色苍白如纸,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陶渺看着她的狼狈模样,缓缓走到窗前,挑了挑眉:“孙云,你输了,是不是该......”
“我没输。”孙云颇有些气急败坏,“对,一定是你们串通一气,仗着我听不出来,联手骗我是不是!”
孙云质疑陶渺也就算了,可质疑周先生便有些过分了。周先生开办学堂,为村中孩子启蒙,不收一份束脩,深受村人敬仰,孙云这一番话,可谓是犯了众怒。
“说什么胡话呢。”
“孙家丫头,输不起赌什么赌。”
“长得一副好皮相,心怎么就这么脏呢。”
在场的人纷纷为周先生不平,跟着指责孙云,连孙舟也有些吓到了,拉了拉孙云的衣袂,怯怯道:“姐姐,要不你还是......”
孙云愤愤地甩开,她陶渺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让她说那样的话。
“难不成你们都听懂了吗?”孙云在众人之间看了一圈,“陶渺就在周先生家做工,周先生会帮着她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村里十五岁以上的就没上过学,一溜的睁眼瞎,自然是不可能听懂的。
好事的二牛她娘此时也忍不住怀疑起来,凑下身偷偷问二牛:“刚才你小渺姐姐读得后半段,有没有读错的地方?”
二牛捧着一本《千字文》,摇摇头:“不知道啊,那后半段还没学呢,我也只能看懂一半的字。”
二牛的声音不轻不重,刚好能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气氛瞬间诡异地沉默下来,若真的只有周先生能听懂......
孙云见众人轻而易举地被挑拨,本想一鼓作气,坐实陶渺作弊的事,却听身后一阵骚动。
“她确实只错了三处。”
人群散开出,周司煜缓缓走出来,在孙云面前止步。
“怎么,你觉得连我也会包庇她吗?”
看着她日思夜想的周司煜的脸,孙云没有害羞得面红耳赤,一张脸比纸还白,因羞愧与慌乱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周司煜本好好地在书房里苦读,却骤然听见外边喧嚣声沸,他忍了一会儿,便不耐地想出去制止,拐过檐廊,正好听见陶渺朗朗的读书声,脚步一时竟迈不动了。
外头那帮粗浅的村人不过是看个热闹,可他听得出来,陶渺吐字清晰明快,兼有抑扬顿挫,全程流畅几乎没有卡顿。
所谓《千字文》,顾名思义,此篇文章中的所有文字皆不重复,想要通读下来意味着每一个字都需认得。
不过十几日,她就已将字认到了这般程度!
周司煜刚从震惊中缓过来,便听到了孙云的质疑,若只是质疑陶渺他定不会去管,可此事却牵扯到了他的父亲。
“周哥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孙云的解释显得苍白无力,见周司煜眸光沉冷,孙云微一咬牙,转向陶渺,“周先生向来对你好,我就是提出疑问,没有别的意思,但现在周家哥哥都说你只错了三处,那肯定是没错了,你赢了,我认输。”
说罢,她拉起孙舟就要走。
“等等。”陶渺喊住她,“孙大姑娘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陶渺也不知何时,走出了学堂,一脚拦在了企图蒙混过关,溜之大吉的孙云面前。
“我想周秀才应该最讨厌言而无信的人吧。”
孙云咬牙切齿地看着她,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又抬头看了眼面目表情的周司煜,憋着嘴快步走到学堂门口的小道上。
“我比陶渺丑......”
“太轻了,听不见。”陶渺掏掏耳朵。
“我比陶渺丑......”
“孙大姑娘没吃饱饭嘛,您这样,十遍可永远都喊不完了啊。”
孙云狠狠瞪了陶渺一眼,深深地吸了口气,连珠炮一般吐出一大串。
“我比陶渺丑,我比陶渺丑,我比陶渺丑,我比陶渺丑......”
不少行人停下来,对着孙云指指点点,捂着嘴憋着笑。
孙云越念越含糊,声音却大,怕是半个村子都能听见,喊完后她红着一张脸和一双眼睛,都不敢抬头,羞愤地跑得飞快,孙舟跟在后头,边追边喊等等我。
陶渺倚在学堂内的树下,笑得前俯后仰。
无意瞥向她的小虎子蓦地愣了愣,在他印象里,陶渺一直是黑黑瘦瘦的很不好看,可怎么现下她的脸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似乎白了一点,原本瘦得凹陷的两颊也长了一点肉,笑起来,居然还能隐隐看到腮边的酒窝。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小渺姐姐好像变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