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归还一魄

月色暗沉,夜风萧瑟。

灵州城外,四方盟会馆的议事堂内,西门家十几位长老正襟危坐,人人皆是一副正容亢色,望向首座的新任家主。

自沈危在江府亮明立场后,两拨人马便不欢而散。

对于江玄而言,真正想将他拉下马的唯有江六爷及其亲眷部属,还有西门家淮阳一脉的人。

然而对于西门家而言,今日若这般轻松放过了这个杀了自家弟子、家主的少年,几乎等同于向各世家宣告西门家已现出颓势,连这样的血海深仇都不敢向灵州江氏讨还。

淮阳一脉的各位长老已经习惯了往日的荣光,怎能咽得下这口气来?

更何况,这少年不仅杀西门家他的人,他还想一步步将西门家鲸吞蚕食。

他隐姓埋名混入魔道,杀了前任西府君取而代之,便已使西门家的灵矿产业遭受重大打击。

近来又联合纵横,频频做手脚削弱西门家的声势,其狼子野心,已经到了令各位长老心惊胆寒的地步。

议事堂中人人肃容屏息,闻针可落。

人人都在等新任家主开口主持议事,可西门独秀才当上家主数月,淮阴一脉人才凋零,长老之中几乎全是淮阳一脉的人马,他这个家主当得好似傀儡,内忧未整,眼下便遇上这么一桩棘手的“外患”,他实在难以抉择。

江思余虽非江玄,却也是他姨母的孩子。

难道他要带领西门家的人去杀自己的表弟吗?

大长老资历最长,眼见西门独秀愁容满面,心中暗道:此子着实优柔寡断,怎堪当此大任。

面上的却还是很恭敬的模样,叹了口气,道:“且不论新仇旧恨,江思余对西门家虎视眈眈,西门家今日若是退了这一步,来日必成各家笑柄,再也抬不起头来,更遑论领导各家?”

另一个长老附声道:“正是,江思余非杀不可。”

“诸位之言深得我心,但此子奸诈狠毒,有天督城为他撑腰,冬藏仙府为他做靠山,又招揽了一些小世家为马前卒,自先家主去后,西门家声望元气大伤,要怎么才能与此子搏这一局?”

一人插口道:“这小子会借势,难道我们便不能借势吗?”

“哦,你倒是说说,眼下这局面,我们有何势可借?”

“此子耍弄魔道,若将此消息大肆渲染,太阴宫知道后,难道能轻易饶了他?此为东风之一。”

“不归寺为梵天净土万佛朝宗之所,历来门规森严,便是俗家弟子,也不容其滥杀无辜。此子屡开杀戒,难道不是犯了不归寺的门规。我们正该派人向不归寺传递书信,让不归寺遣人来主持公道。”

众长老闻言,纷纷道有理,又转向西门独秀,就等他一锤定音,给个最终决断。

西门独秀望着投落在自己身上的数十道目光,张了张口,只觉心下一片混沌迷茫。

他想起姨母眉山夫人对他的疼爱,想起江玄在游仙村救了他一命。

他还想起师父对自己的教导,想起师叔的对他爱护;想起师父惨死于游仙村,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未能留下。

他还想起师叔在灵堂上那番癫狂的、令人作呕的自述,还有小叔对他说,要和他一起重振淮阴一脉……

所以他到底该怎么做,他到底该相信谁?

“此事干系我西门氏一门荣辱,还请家主速速作出决断吧!”

“是啊,还请家主决断!”

“呵呵,江思余是家主的表弟,一家亲兄弟,家主怎么可能杀他?”

“西门独秀,你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你姓西门,不姓江!”

……

众长老的催促之声、指责之声嗡嗡地钻入耳中,西门独秀感到头目森然,一阵晕眩,几欲作呕。

忽地,屏风后转出一道身影,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风雅,你是不是累了?”

西门独秀像猫被踩中尾巴,惊立而起。

众长老看清突然出现在议事堂中的男人,纷纷惊呼:“二……二爷!”

西门闻雪摘下兜帽,望着众人笑道:“诸位长老辛苦,风雅年纪尚轻,处事难免考虑不周,这段时日,多谢诸位时时提点。”

说完转头看向西门独秀,温声道:“风雅,家主自当以一族荣辱安危为重,有些情谊,当割舍时,自当割弃。”

西门独秀眼尾泛红,目眦欲裂,咬牙道:“你为何骗我?!”

若不是西门闻雪骗他,他不会跑到灵州来大闹表弟的婚礼。

西门闻雪微笑道:“我是在教你。”

教你——如何成为真正的一家之主。

……

西门家的人马和江六爷的人马如潮水般退去,江府之中只剩下遍地狼藉。

江玄安排好巡防布守,为未来的恶战做好最坏的准备后,来到眉山小筑外头,眉山夫人的屋子依然房门紧闭。

问雪夫人、眉山夫人、姜虞还有姜玉善,四人待在屋中闭门不出,已聊了数个时辰。

江玄没有勇气靠近去听,虽则姜虞今日对他多有维护,可他仍是害怕极了。

他现在在问雪夫人心中的形象一定糟糕到无以复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弑杀兄长、囚禁生母,冒名骗婚……

哪家长辈会将自家女儿嫁给这样的渣滓?

江玄进了眉山小筑,远远躲在屋外的紫竹林中,根本不敢靠近。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色完全笼罩了紫竹林,将他的身影完美地藏进黑暗中。

江玄只觉每一刻都是煎熬,时间仿佛变成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在他身上凌迟。

他既盼着那道屋门快点开启,又希望它永远不要打开。

这样,他就可以不去面对最终的审判。

终于,两道槅扇轻转,“吱呀”一声,屋门缓缓打开了。

问雪夫人带着两个小辈走出来。

少年第一眼就去看跟在问雪夫人身后的少女。

少女还穿着白日里那身喜服,来不及换下,珠冠的珠帘垂落,走动之时微微晃荡,使得她的容貌神情仿若掩映在一片蔼蔼薄雾之下。

忽地,少女抬起头,仿佛心有所感,朝少年藏身之处望了过来。

江玄心跳加速,几乎忍不住就要从黑暗中走出来。

这时,忽见问雪夫人调转脚步,带着两个后辈朝竹林中走来。

江玄施了个法术匿去身形与气息。

问雪夫人一直走到竹林深处,才停了下来,施了个隔音法阵。

姜玉善不等母亲说话,便率先牵起姜虞的手,说道:“表妹,事已至此,这桩婚事已不可继续。那江思余虽心慕于你,但他之为人,实在非是良配。今日那妖僧又在众人前揭破了你的身世,你一人在外头实在太危险了。”

“你还是和我、还有母亲回冬藏仙府吧。”

少女秀眉微蹙,撇开脸,固执地说道:“我现在还不能走,我不能就这么丢下他。”

姜玉善问道:“难道表妹你要帮他度过了这次难关,才肯和我们回冬藏仙府吗?”

少女抿紧了唇,没有回答。

藏于附近的少年听闻此言,只觉心如刀割,手脚渐渐冰凉。

什么叫“我现在还不能走”?

难道她最终还是决定离开他了吗?

问雪夫人叹了口气,道:“阿虞,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能不能告诉姑母?”

姜虞听了这句话,终于忍不住湿了眼眶,哽咽道:“姑母,我……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不是你们眼中那样的良婿,可我……可我真的喜欢他……”

姜问雪心疼地将少女拥入怀中,轻拍她的背心。

“姑母知道,姑母知道,可是阿虞啊,人这一生这么漫长,很多事情不是‘喜欢’两个字就可以定夺的,尤其是婚姻这样干系一生幸福的大事。”

“姑母不说思余这孩子是不是良配,单是眼下这局面,他自己尚且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又怎么护得住你?”

姜虞从问雪夫人怀中抬起头来,眼泪不知不觉地沿着面颊滑落。

她望着问雪夫人,痴痴地问道:“难道姑母不肯帮他了吗?姑母不肯帮我们吗?”

问雪夫人牵起衣袖为少女擦泪,怜惜地说道:“阿虞,这事情不像你想得那样简单,塞上江南、安贫乐道门、天督城、梵天净土,还有太阴宫,这五方均非各自为政,互不干涉。便是冬藏仙府和天督城站在灵州江氏这边,也还有其余三府、不归寺和太阴宫是未定之数。”

“况且即便是冬藏仙府,也非是你姑母我一人的一言堂啊。”

“姑母不是不想帮他,姑母是怕卷入太多是非,最后连你也护不住啊。”

姜虞从前只觉得这些长辈修为高绝,仿佛无所不能,今日才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原来他们也有许多无可奈何。

领悟到这点的时候,姜虞慢慢止住了泪水,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姜玉善着急道:“表妹,姐姐求求你,你就和我们一起回去吧,远离这是非之地。”

姜虞还是不说话。

夜风微凉,林中竹叶簌簌轻响,狭长的竹叶打着旋儿掉落,似一片羽毛坠在少女肩上。

姜虞忽然动了动,朝后退开几步,取下珠冠抱在怀中,俯身跪下,朝问雪夫人拜了三拜。

问雪夫人脸色苍白,问道:“阿虞,你这是做什……”

少女抬起头,双眸明亮如星,决绝地说道:“姑母,我和思余已拜过天地。既然拜过天地,就是夫妻一体,我不能,也绝不会丢下他。”

姜玉善急道:“荒唐,别说今日大礼未成,便是真的拜完了天地,难道你就真要嫁给一个骗子吗?”

问雪夫人颤声道:“阿虞,你这是在逼迫姑母吗?”

姜虞摇了摇头:“姑母,我和思余都长大了,不可能一辈子都生活在长辈的庇护下,我们的事情,自然是我们自己来担。我既已嫁到江家,便是江家冢妇,不论生死,我都和他一起承担。”

问雪夫人泪眼朦胧,哀痛道:“阿虞,你怎么这样糊涂啊。”

姜虞想说江玄挖金丹救她的事情,忽然听到竹丛后传来异响。一道颀长的身影走了出来。

三人都是一惊,她们方才都没发现附近竟还藏着人。

少年走到问雪夫人面前,拱手拜下。

“请夫人见谅,思余非是有意偷听,只是先前便已藏身于此林之中,来不及躲避。”

问雪夫人侧开身子,避过他这一拜,淡淡道:“无妨,你都听到了也好。”

少年仍是躬着身子,卑微地请求道:“夫人,可否容许我和阿虞单独说几句话?”

问雪夫人微怔,抬眸去看姜虞神色,见她亦面露哀求之意,忽地想起当年弟弟姜冲也是如此,为了所爱之人,不惜与父亲闹翻,父亲大怒之下放言要将其逐出家门,冲弟依然头也不回。

难道这便是父女天性吗?

她的冲弟是个痴心痴性之人,他的女儿也是如此?

问雪夫人看着两个孩子,分明看起来如此般配,若没有其间这些阴差阳错的事情,他们本该是多登对的一对儿。

她终于心下不忍,答应了江玄的请求,带着女儿走出紫竹林。

姜虞还跪在地上,江玄也单膝在她对面跪下,揽住她双肩,轻声道:“我原以为,这世上只有我愿意舍出性命保护你,只有我不在乎你是龙还是人,只有我能待你这般好,所以我就该是最适合你的人。”

“可刚刚我才发现,我太自以为是了,我根本不值得你对我这样好。”

姜虞刚想开口说话,就被江玄抬手捂住了唇。

少年语声凝涩,转开眸光不敢看她。

“你别说话,别开口。你一开口,我肯定要后悔。”

“我一直都认为,想要的东西都该不择手段夺到手里,权位如此,心爱之人亦如此。手段卑劣不要紧,达成目的才是头等大事。”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是你发现我骗你的事情,不止这一桩,你还会不会这般待我。因为我觉得,我可以骗你一辈子。”

姜虞扯开少年的手,不解道:“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少年唇角微翘,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从怀里取出一个黄铜莲花灯座,放入少女掌心。

少年的指尖擦过她的掌心,凉得像冰块一样。

姜虞凝目看去,发现此物似乎有些眼熟,还未想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就听到江玄说道:“嘲风谷一役后,问雪夫人取了你一魄,封印在此物中,也一并封印了你之前的记忆。”

“方如是逃出冬藏仙府时,从问雪夫人手中抢夺了这一魄,后来我又从方如是手里拿回了它。”

“现在我把它还给你,如果……”少年说到这里,颤不成声,顿了好一会,才接着说道,“如果神魄归位,你想起当年的事情,还愿意和我在一起,我……”

江玄想说“我绝不会放开你的手”,可耳边忽然响起问雪夫人方才的话语,这句话便似一根鱼刺梗在喉间,再也说不出口。

他猛然起身,大步走出紫竹林。

姜虞等他走出老远,才想起去追,可少年却像是害怕被她追上,立即施展轻身功法,奔入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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