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品兰离开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四月份是春耕时节,白父和白勇带了干粮在田里干活,傍晚才回来,家里只有白月和白母两个人。
白母做了饭菜,缸里捞出来的咸菜码成丝,一锅玉米稀饭煮红薯,还有一碟子炒鸡蛋。
她厨艺好,村里婚丧嫁娶都是请她去掌勺,有些人家办喜宴的时候还喜欢互相攀比谁能请来白家婶婶,连带着上到白父下到白月白勇都有一手好厨艺。
就说这捞咸菜,白家村里家家户户都会做,但谁都做不出白母那个味,她做的捞咸菜,又酸又脆,白月就着咸菜丝就能吃下小半锅玉米稀饭。
吃完饭洗完碗,白月从灶房拿了两个红薯,“妈,我出去一趟。”
白母往身上背背篓,“去吧,我去山里摘点棉菜,晚上给你爸和你哥做棉菜糍粑,他两爱吃这口。”
白月接过背篓,将两个红薯扔里边,理了理肩带,“我来吧,正好我也要出去。”
白母也不拗她,替她把小锄头也装好,“成,那你去吧,早去早回。”停顿了半晌,又道,“对了,晚上把邵英华那小子也带来,你俩的事,总得有个章程。”
“哎!”白月爽脆的应了一声,出了门。
她一路步行,时隔几十年再见到白家村的风景,还有亲切的乡里乡亲,怀念与熟悉感渐渐涌上心头。
远远就看到知青点那三间土屋,和田里干的热火朝天的社员们不同,知青点隔老远就传来袅袅读书声。
“纪念刘和珍君——”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有几个知青坐在土屋前的大石上,正摇头晃脑地拿着书朗诵。
见白月来了,一个黑黑瘦瘦的男知青脸上露出看笑话的神情,提高音量,朝屋里大喊,“邵英华!你对象来找你啦。”
其他几个知青听了都哄然一笑,用挪耶的目光打量着白月。
白月平静地看了众人一眼,道了声谢。
她个子高,生得好,和文气的城里女知青相比是另一种颜色,乌黑的头发竖起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
五官大气爽朗,一对浓眉下是一双圆而亮的杏眼,不笑的时候嘴角也微微上翘,看起来十分爽利,看得黑瘦男知青王庆不由得一愣。
没等他多想,土屋里急匆匆跑出一个男人,和黑瘦的王庆不同,他高大俊朗,皮肤白皙,一笑就露出两颗虎牙,光是站在那就让人感到如沐春风。
王庆撇撇嘴,嘁了一声。
长得好看就是吃香,跟他们一起下乡的女知青里,就有不少人偷偷暗恋着邵英华,就比方说那个周品兰。
不过这邵英华也不知道是不是瞎了眼,找了个乡下妞谈对象,除了长得不错,又没什么文化,两人能谈得来么?
邵英华没理会众人的目光,上前拿过白月的背篓,“我帮你背。”
白月怔怔地看着他,两世的人影合在一块,最后定格在了那张年轻俊朗的脸庞上。
和五十多岁的时候不同,这时候的他眼角没有皱纹,眼里也没有历经世事的沧桑,见白月看着他,邵英华弯起嘴角,阳光又帅气。
白月将视线放到他伸来拿背篓的那只手上,手上没有皱纹,也没有老年斑,手指细长白皙。
自打她疑神疑鬼以来,总是心不在焉,有一次在路上为了避开疾行的车辆,她重重地朝着路边放着的玻璃摔去。
好在邵英华及时拉住了她,但是自己却砸碎了玻璃,锋利的玻璃在他左手手臂上划了长长的一道口子,愈合后留下了一道刺眼的疤痕。
但是现在,那双漂亮的手上光滑没有疤痕。
幸好,她回来了。
她还有机会弥补。
白月强压下眼底的泪意,略带鼻音的“嗯”了一声。
看着她微红的眼眶,邵英华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背上背篓,拉着她往前走,等到走出一段距离了,才低声道,“是不是白叔骂你了。”
上辈子这个时候,她一样来了知青点,一来就冲进屋子里抓着邵英华大吵大闹的,惹得整个村子的人都看了笑话,哪像现在这样,两人并肩而行,气氛和谐。
白月破涕为笑,“没事儿,对了,我妈喊你今晚到我家吃饭。”
邵英华脸上露出按捺不住的喜意,“真的?”
“那还有假不成。”白月嗔了他一眼,低声嘟哝道,“是为了商量我两的事。”
“成。”他嘴角都合不拢了。
“对了,你背着背篓要去哪?”
“上山摘棉菜,晚上做棉菜糍粑吃,我妈做的棉菜糍粑可好吃了,你有口福了。”
说话间,两人就到了山上。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白家村邻近的这座山上长满了野菜,闲暇时村里人都会上山砍柴,再摘点野菜,这一座山不知填饱了多少户人家的肚子。
山里还有一条小河,偶尔有野鸭子游过,运气好还能在河边捡上几个野鸭蛋。
远远就看见一丛一丛的棉菜,开满了黄色的棉菜花,远远看上去像是一片油菜花地。
邵英华将背篓放在地上,从背篓里拿出小锄头,“我去摘棉菜,再看看有什么野果子,择来给你甜甜嘴。”
“好,对了,你吃午饭没?”白月话还没问完,邵英华的肚子就适时打起了鼓。
他看看天看看地,就是不回白月的话。
白月没忍住,噗嗤一笑,从背篓里拿出两个红薯,“就知道你没吃。”
知青点虽然也提供饭食,但现在是农忙时节,没有哪个社员会专门抽出时间去给他们做饭,所以都是知青们轮班做饭。
做的饭菜既不好吃量还少,自打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知青们都废寝忘食地念书,做的饭一顿比一顿糊弄,有时去晚了还没得饭吃。
“成了,我去河边烤红薯,你摘完棉菜赶紧过来。”
“知道啦,你等我,很快。”邵英华露出宠溺的笑容,脚步轻快地朝着棉菜丛走去。
白月拿着红薯到了河边,放眼一眺,浅滩里似乎有什么白白的东西,走近一看,一个椭圆的野鸭蛋静静的躺在清澈的河水里,要是没注意看还真有可能错过。
这下可有口福了,她将鞋子脱了放在河边,赤着脚走进河里,弯腰捡起野鸭蛋,放在下衣卷起的摆,没一会就让她捡了四个野鸭蛋。
她走回岸边,晾干脚穿上鞋子,捡了枯柴升起火堆,等柴火烧成热烫的灰炭了再把野鸭蛋和红薯埋进去。
忙完这些邵英华也摘好棉菜回来了,背篓里装的满满的,垒在最上边还有三四根大竹笋,“没摘到野果子,但是有竹笋。”
白月看了眼竹笋,问道,“哪来的?”
“棉菜丛旁边有一片竹林,我看里面的竹笋都熟了,就摘了几根,晚上添个菜。”
红薯和野鸭蛋很快就熟了,邵英华拨开灰,红薯的外皮已经烧的有些焦黑,他吹着手三两下把红薯皮剥开,递给白月。
她接过红薯咬了一口,香甜软糯,好吃的让她眯起了眼睛。
见白月吃了,邵英华才开始给自己剥红薯,他今年十八,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三两下就把手掌大的红薯给干光了,又吃了白月给他烤的四个野鸭蛋,才算勉强填饱了肚子。
白月笑着取笑他,“生了个弥勒大肚,吃这么多,谁家养得起你。”
被取笑了邵英华也不生气,伸手沾了灰抹她脸上,“你家。”
白月脸腾地一红,半晌都没接下一句。
回到白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两人刚到家就见到白父和白勇扛着锄头回来。
两人干了一天的农活,脸上身上晒得黑亮,却很有精神。
见到站在妹妹旁边的邵英华,白勇紧了紧拳头,“哼”,别过脸去不看他。
相比之下,白父更沉得住气,他放下锄头,打量了邵英华一眼,“来了。”
“叔、叔。”被白父的眼睛一扫,邵英华不由自主地就站直了身子,仿佛被长官检阅的士兵。
白母上来打了圆场,接过邵英华身上的背篓,“呀,摘了这么多棉菜啊,还有竹笋。”她拉着白月进了厨房,将空间留给三人。
堂屋里,白勇坐着凳子上,白父蹲在门槛前,手里拿着旱烟筒,边吸边在门槛上一下一下地磕着烟筒。
邵英华被两人夹在中间,烟筒磕在门槛上的敲击声犹如宣判的钟声,听的他心里直打鼓。
半晌,等到屋前屋后都弥漫着白色的烟雾,白父才开了口,“你跟囡囡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邵英华神色一凛,身子站的更加笔直,“叔,我不是那种说大话的人,我在这里跟您承诺一千一万都是假的,看我怎么说不如看我怎么做,您放心把白月交给我,我一定事事以她为先。”
“那高考怎么办?”白勇没忍住,插了句嘴。
白父看了儿子一眼,没打断他,毕竟儿子问的和他心里想的想到一块去了。
邵英华直视白勇的眼睛,认真地道,“如果真的恢复高考,我会去考的,上大学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而且,我也想给白月更好的生活。”
转头看向白父,“如果您还是不放心,我和白月可以先订婚,若是我考上了大学,我希望能和白月在白家村举行婚礼。”
他说话时眼里闪着光,似乎十分期待有这么一天的到来。
“呵,说的好听,跟你订婚,万一你考上大学悔婚,我家妹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白勇扯了扯嘴角。
“无论我考不考得上大学,我都不会悔婚,如果,如果没有恢复高考……”邵英华苦笑了一声,“那我就永远在白家村,和白月一起好好孝敬你们二老。”
白勇还想再嘲讽他几句,就被白父打断了,他深深看了邵英华一眼,“你最好说到做到。”
邵英华目光坦荡,重重地点下了头。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白月又非邵英华不嫁,也只能如此了。
不过白父也有自己的小算盘,白家是殷实人家,凭白家的家底还有自家乖囡的品貌,就算邵英华悔了婚,也多的是人上门提亲。
况且,如果邵英华真的考上了大学,还毁了婚,那就正好让乖囡看清楚他的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