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处置官员是有规律的,女眷充为官妓一般都是大案了,镇国公这么问并不是要替张小白翻案,而是怕他家当初犯的案子敏感,把自家这个傻儿子牵连进去。
顾川也不傻,这是他一早就问过的,叹了口气,说道:“是十几年前那场科举舞弊案,小白他外公是翰林院派去阅卷的官员,实际上关系不大,但……”
镇国公这就知道了,那时候陛下即位不久,借由这场科举舞弊案大肆清除异己,杀得人头滚滚,里头确实有些无辜之人,但天子要立威,谁敢为这些人翻案?如今十几年过去,便是无辜也没法昭雪了。
知道是为这事,而不是其他的案子,镇国公也轻松了许多,只道:“他既然孝顺,也该知道一荣俱荣的道理,他要是进了公府,青楼里的人谁又敢欺他母亲?母子两个在青楼里讨生活也是好的?让人去一趟,把道理给他说明白了,他要是孝子,必会答应。”
顾川脸上满是笑容,知道这事有父亲许可,必然能成,他如今脸上有肉,笑起来也可爱极了,镇国公夫人原本还觉得费周章,见了儿子欢喜的样子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只埋怨道:“你就是嘴亏,平时家里的厨子做什么都不肯吃,把外头楼子里的当宝,也不知道能新鲜几天。”
这话要是别人说的顾川跳起来打人,可这是亲娘说的,顾川也只得呐呐反驳,“家里的厨子没有人家的手艺,我在软玉楼吃了三个月了,顿顿都好吃!”
这一身的肉就是佐证了。
镇国公夫人不信,她娘家老祖母和安南老王妃是亲姐妹,打小为了顾川挑食的事操碎了心,如今公府里的厨子都是一水从宫里退下来的御厨,真金白银的手艺,要说外头的厨子比家里好,万象楼她还相信,可软玉楼一个卖皮肉的青楼也能说他们那儿的厨子比御厨好?
顾川当着父亲不好赌咒发誓,但他一口咬死了就是小白做的菜好吃,倒让人越发好奇起来。
这边说得热闹,顾海却是不发一言,回到家后,先前在软玉楼的惊鸿一瞥在脑海里渐渐清晰,他和孟楼是朋友,小时候玩得来,长大后孟楼行为纨绔,他就和这个扶不上墙的朋友淡了联系,后来听闻他立下不世功勋,又火葬边关,倒像是梦里一般。
顾海认识的孟楼不是后来走马章台的纨绔,而是更小一点的幼童,正和张小白如今的年纪差不多,刚才软玉楼猛然一见,他差点以为是又回到了少时,见到了幼童孟楼。
换一个人顾海不至于在青楼里见到个相像的孩子就怀疑到朋友身上,但孟楼不同,他是真正的纨绔子弟,包过小戏,养了四五个外室,成日里浪迹青楼,名声极差,十八岁都没有定亲,定北侯府还来求过镇国公府嫁一个旁支庶女,说实话嫁了也不算什么,但孟楼的名声实在太差,许婚对镇国公府的名声也会有影响,便被镇国公三言两语打了回去。
从镇国公那儿出来,顾海便让身边的亲信去了一趟孟家族地,孟楼身边当初也是有几个狗腿子的,孟楼死后这些狗腿子都散了,只有一个叫孟英的自愿为他守陵,顾海想要印证自己的想法,找这些当年就跟在孟楼身边的狗腿子是没错了。
孟英听了原委,激动得晕厥了一回,等醒过来,满脸涨红抓着顾海派过去的人,急急吼吼地说道:“那个官妓真的生下了孩子?真的和我们世子很像?对得上的啊!对得上!我们世子念旧情,上青楼一般只点相熟的姑娘,那个沈……沈姑娘我记得很清楚!她母亲病了不肯来伺候,是我把她带去的,我还让她不要当着世子乱说话……”
孟英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八尺的汉子又哭又嚎,“世子爷真的留下了血脉?也对,也对,沈姑娘那时候没准备接客,肯定也没喝药,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实在不怪孟英发疯,楼子里的姑娘通常是按月服用避子汤,这种汤药对身体的伤害很大,就是从良停药也不一定能再生了,男人去青楼狎妓总不是奔着传宗接代去的,这种情况下哪怕孟楼当初流连青楼,他死后也没人想过去青楼找一找他有没有留过孩子,倒是有不少纨绔子弟跑来找孟楼睡过的姑娘,要和忠勇侯同靴一场的。
对于孟英来说,他还有一层更深的愧疚,当初孟楼在外头养了个从良妓,那姑娘颜色好,也有野心,怀了孕后足瞒了三个月,想借着肚子进府做妾,那时定北侯夫人正为孟楼的婚事操心,哪里容得下一个小娼妇生下庶长子,就让孟英带人上门把那姑娘的胎给打了,孟楼玩归玩,实则是个薄情人,知道这事也没说什么,不料半年后前线大败,孟楼离开上京,赶赴前线,再也没有回来。
当初跟着孟楼的人都散了个干净,只有孟英忘不掉他亲手给那个怀孕妇人灌药的事情,自愿替孟楼守陵赎罪,这些年他天天酗酒,身体已经不是很好了,醉里梦里都念叨着是他让世子无后,他有罪。
孟英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了,满脑子都是世子有后了,他把脸上的胡子刮干净,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急急忙忙从孟家族地里出来,去了软玉楼。
按照孟英的设想,他应该冲进软玉楼抓住老鸨问清楚沈姑娘和孩子在哪,直接过去辨认孩子,但计划走到第一步就被迫中止了,因为他根本挤不进去。
孟英不是没来过软玉楼,他当年跟着孟楼的时候楚楚巷里哪家没去过?但十来年没来过了,软玉楼的生意变得太好了,简直像是把整个楚楚巷的客人都拢了过来,不仅里面人挤着人,外头都排着长队,孟英想往里面挤,立刻就有人把他往后面推,他想大声嚷嚷自己是来找人的,后面的人比他嚷的声更大!
众怒难犯,孟英憋屈地在后头排了队,排着排着就忍不住了,抓住前面一个看上去的常客的人,问道:“你可知道这里有个沈姑娘?现在应该三十了,她是官妓,父亲做过翰林的,她是不是带着一个孩子?那孩子多大?长得什么样子?”
前头那人挣扎几下没挣过孟英的手劲,只得软吞吞说道:“你说的不就是小白大厨?那孩子小的时候我还给过糖。”
孟英揪着那客人问,越问越觉得是对得上的,他急切地盼着队伍前进,但混在一群饿着肚子排队的食客里一点都不显眼,反而显得正常极了。
好不容易排进软玉楼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孟英也不肯坐下来,四处揪着楼子里的人问张小白的情况,只是他来得匆忙,什么证明身份的东西都没带,也没什么人愿意理会他,他索性直接按照那常客说的,冲进了灶房里。
张小白正在熬香酱。
酱料是好东西,有时候菜肴的水平不过关,用一份上等的好酱料就能盖过大多数人的味蕾,把一份不怎么好的菜变成人间至味,张小白喜欢熬酱,但今日这酱不是专门为客人熬的,而是在教学。
身价一万两银子的曹大小姐什么都不会,偏偏学东西也慢的很,已经消磨了苏娘子的耐心,沈言薇了解苏娘子,知道她一旦没了耐心,曹玉娥也许连卖艺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像在玉霞阁那样被迫卖身,看着一个和自己那么相像的人走上自己的老路,实在是件难过的事情,沈言薇就有些愁眉不展,张小白听说之后,让人把曹玉娥带来灶房,给她系上了围裙。
做厨子总要教徒弟,一个厨子不可能管得住所有食客的嘴巴,张小白在仙界时就教过不少徒弟,多一个也不多,曹玉娥起初有些发懵,等握住了大勺,忽然就有些明悟过来。
张小白教了曹玉娥小半个月,教的大多是一些酱料腌料馅料的速成方,其他的东西可以慢慢学,说实话张小白除了能教一点技巧之外也教不了别的,毕竟他一向觉得自己做菜好吃的秘诀是手熟,没有哪个厨子能像他这样一门心思钻研厨艺几百万年了。
教曹玉娥的是秘方,灶房里就没留人,冷不防被人闯了进来,曹玉娥顿时慌了,张小白倒是不慌,不动声色地把手里推酱的大勺换成了砍骨尖刀。
他身为一个厨子,精通刀法是很合理,很合乎逻辑的。
好在孟英并没有拿自己脖子试刀的爱好,他一闯进来,就近乎贪婪地打量着张小白的容貌,从他的眉眼看到耳朵轮廓,越看眼泪越多,最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嚎哭道:“我的世子爷啊!老天有眼,教英雄有后!”
这一声嚎得实在太大,连原先没有注意到有人冲进灶房的客人都听了个真切,原本就吵吵嚷嚷的一楼大堂的声响就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