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几个人正在说笑的功夫,院子里当值的婆子过来通报,说是侯府的大管家福三来了。
常娆收起账簿,敛笑起身,客气的迎至门外。
福三是府里的总管事,他的所言所行,都是代表着武安侯的意思。
他低低头,给世子夫人房里的人好脸面,让下面的人瞧见了,自然知道风该往哪边吹。
常家开门做生意,恨不得每个人都生的八面玲珑。
武安侯这个当家人对儿媳妇高看一眼,常娆自然不会无故落了他的脸面,两好合一好,平日里碰面说话,一派其乐融融的模样。
福三从怀里拿出钥匙,双手捧着奉上,赔着笑脸,把武安侯交代的话,一字一句转达清楚。
常娆把目光落在他的手里,脸上挂着为难的神情,没有她的吩咐,一旁的丫鬟自然不敢上前去接。
片刻之后,那徘徊的目光,又挪向了别处。
“总管还是拿回去吧,我年纪轻,不知事,做些算盘营生还成,这么一大家子的事情,我没那么大的能耐,理不清楚。”
福三眼垂着脑袋,眼珠子转的溜圆,瞧少夫人这意思,像是愿意收,又不敢。
再联想起他平日里听到的那些闲话,不出左右,大概是因为世子爷的缘故了,福三错开一步,把敞亮的路让了出来。
“少夫人倒不必有旁的顾虑,阖府有侯爷为您做主,其他……”
话没说完,就从外面急匆匆跑进来一个小厮,身上穿着外门的打扮,短衣襟,裤腿扎紧,踩着黑布白边的宽口鞋。
顾不得行礼,膝盖扑在地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东厢的宝婵有喜了,世子爷闹着要给她抬妾,侯爷那边正拿主意呢,叫小的来,请总管您赶紧过去。”
那小厮说完,抬头望着福三,目光稍转,就瞧见了世子夫人也在跟前。
他脸上起先挂着疑惑,继而又转为震惊,吓得原本要跪好的姿势又松了气,腿上打滑,扑腾了好几次,才跪端正了磕头。
福三脸上同样挂着难堪,世子夫人不得恩宠,虽是府里人尽皆知的事,可当着正主的面,提起这些话,未免有些打人打脸了。
他拧眉愠怒,作势就去打那报信的小厮。
常娆眼睁睁站在一旁,看他打了三四下,才开口阻拦,推说身体不适,也不送客,由身旁的丫鬟搀扶着,转身回了里屋。
听见外面嗔斥几句,衣衫窸窣,才又恢复了平静。
琉璃在屋里头一个憋不住,收拾了桌上的茶盏,茶盖磕在杯沿上,啪啪作响。
她气呼呼的朝常娆抱怨:“您刚刚还跟林掌事夸她,这一眨眼,连孩子都怀上了,要不是今儿撞上了,一道墙的远近,估计就咱们还被瞒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呢!”
这里的‘她’,自然指的是宝婵。
常娆心里也有疑惑,宝婵是她指过去的人,即便是真的生了外心,也该在她这里瞒上一瞒才是。
否则,真撕破了连,她把事情往武安侯跟前抖开,未必谁能落好呢。
只是这话,她也不方便解释,以手点指,笑着嗔她:“小蹄子,你这几日猖狂了,心里不顺,还敢拿我撒法子不成?”
琉璃端着呈盘,往一旁的小丫鬟手里递,扭身回来,气的撸起袖子。
呛声回她:“您要是真知气,也别捡奴婢骂,教我领了十几个婆子,打上门去,那小蹄子不说出个二五三六,谁也别想跑了谁!”
娇滴滴的小姑娘柳眉竖起,凶悍模样,活像是孙猴子瞧见了白骨精幻化成人,挥着棒子就要把妖精杖毙似得。
常娆瞧着她脸上的滑稽,乐得哈哈大笑。
刚洗过的十根手指头按在腰腹,新换的缂丝缀金桂飘香裙沾上了水迹,一片斑驳。
琉璃也跟着笑了出来,接过珍珠递来的帕子,替她把手擦干净,又招呼人,伺候常娆回房换干净衣裳。
武安侯府就这么大的地方,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世子爷身边的通房丫鬟有身孕的消息,就都传遍了。
一个没名分的通房,能在正妻前头先得了孩子,母凭子贵,日后恐怕府里又要出一个赵姨娘。
再想想赵姨娘和宝婵的身份,夫人和世子夫人的出身,那宝婵日后,恐怕比赵姨娘飞的还要更高。
***
底下人的说三道四,没两天的功夫就传的人尽皆知,常娆也懒得制止。
她又不爱沈子晋,武安侯图她家的银子,她也只是想借武安侯府,搭上东宫这条门路。
各有所图的事情,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这么简单。
等到时候,她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助皇太孙稳等大宝,她常家可就是潜邸的功臣。
士农工商,天底下的商人,日子过得舒坦,地位却是最轻贱不过。
就连跟宫里打交道的皇商,族里子弟想要科举入仕,也得去宗正院讨一份恩德,才能有资格在那皇表本上填下名字。
她不求封侯拜相,只希望日后新皇登基,念她一份苦力,赏下一面和辛家一样的匾额——“御前皇商”。
有这四个字,常家鱼跃龙门,自此脱去贱商束缚,荫封子孙,绵延后世。
二更梆落。
常娆沐浴后,卸下了一身疲倦,撑着明灯,二等的丫鬟都不在近前,身旁只留了珍珠、琉璃等,七八个一等大丫鬟伺候。
才过初秋,天气还没转凉,这几日艳阳高照,入夜也没觉查到一丝凉意。
常娆坐在院子里赏花,石桌上放了一本游记,棉线勒的针脚,封面字迹略狂,瞧着,像是哪个侠客走过名山大河,路上闲暇,自己随手记下来的。
粗简的页面上落了桂花,桂花的影子在灯下拉长,宛若清水流觞。
一阵风吹过,细碎的桂花紧跑两步,落下书页,落在石桌上,卷着甜郁的香气,钻进鼻息。
常娆停下了手里的团扇,懒懒莞尔,朝坐在面前绣墩上的女子瞥了一眼。
“你做的很好,孩子既是沈子晋编出来骗人,又不是你的主意。”她眼睛眯起,像一只瞧见鸟雀的浮云狸,“只是你甫才说,齐氏送的安神药里有堕胎的成分,可找人看了真假?”
宝婵一袭湘妃色的薄纱抹胸,穿的曝露,却裹的规规矩矩,没有半点儿在沈子晋跟前的风流韵色。
今夜世子挚友有约,去了快绿阁听曲,一群爱玩的碰上好玩的,一时半会儿自然是回不来。
她又提前同世子打过招呼,只说自己既然抬了妾室,也要多在少夫人跟前走动,才是正理。
便不为了自己的前程,日后有什么三紧两松的事情,西厢也不至于为难于她。
沈子晋心里不大乐意,夸了宝婵懂事听话,胡闹两句,也就随她去了。
宝婵这会儿眼睑朝下,似是在回想什么,从怀里摸出一张四方白纸,递给一旁。
解释道:“起先奴婢也是不信,齐氏是出了名的宠儿子,按理说世子亲事落定,不论嫡庶,都该是她的孙子,可这方子是世子寻了药渣,拿到外头教人查出来的。”
沈子晋能把脏水往别处泼,可齐氏是他的亲娘,总不能杜撰到亲娘头上。
常娆点头,叫人把方子收好,以备日后用到。
宝婵回禀完了东厢的事,手指绞着帕子,又多言了一句:“世子私下里教我放心,孩子的事情他会处理。”
深宅大院,可是有一百种法子,制造出滑胎的意外。
齐氏身份在那里,即便是她真有心思,沈子晋也不敢把罪名扣过去。
满府上下,算来算去,再没有比常娆更合适的人选了。
沈子晋十有八|九,要拿这孩子往西厢做文章。
常娆听完一笑,晃了晃手里的团扇:“哼,世子还真是行事利落,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
宝婵不解,疑惑的抬头望向身旁几个姐妹。
珍珠私下里和大家交情最好,也最和善,弯了弯眉眼,笑着给宝婵解惑:“今天一大早,世子亲自来送的帖子,说是大夫人近日身子不大好,叫咱们家小姐陪着府里的两位小姐,一起去庙里上香,为大夫人祈福呢。”
出了府,车马劳顿,杯弓蛇影的胡诌出一场冤案还不简单。
枉费她们几个小丫鬟想破了脑袋,也没闹明白,原来是在堕胎这儿挖坑等着呢。
宝婵应声,只说主子防备着就成,起身要走,行至一半,又转身回头:“怪奴婢多问一句。”
她将下唇咬的苍白,踟蹰许久,才开口道:“奴婢自知兄弟愚钝,怕是没金榜折桂的福分,但小姐大恩,奴婢不求旁的,只求兄弟能得主子帮扶一把。”
她目光切切,迎上常娆审视的眼神,慌忙游弋,撇过脸转向了旁处。
常娆不说话,她也不敢走,就这么沉寂了好一会儿功夫。
遽然,常娆低低发笑,起身走了两步,走至宝婵的身旁,伸手在她小腹处摩挲两下,轻轻揉了揉,又握住她拿帕子的手,宽慰的捏了捏。
“你争争气,把这假肚子变成真肚子,你兄弟那边,才能顺风顺水。”
宝婵眼里的彷徨变成了喜悦,激动的点了点头,撩起裙摆就要俯身下拜,被常娆拦住。
两人相携着,常娆拉着她的手,一路将其送出角门。
等到再转身回来,常娆也没了赏花的心思,顺着院子里的桂花树,朝上望了一眼,蟾宫玉兔,温润清冷,瞧着都觉得身上生出一股子寒意。
欲壑难填,没想到她一片好心,竟养了个豺狼出来,还敢恬不知耻的算计到自己身上。
脱离了声色苦海,过上安稳日子还不够,竟瞎了心的想让她拿银子出来,给兄弟买官?
常娆挑眉温笑,这对渣男贱女,还真是想出了个权钱两得的好买卖!
成亲两个月来,沈子晋一而再在而三,得寸进尺,步步紧逼。
把她心底最后一点儿耐心,给消磨殆尽。
如今宝婵又来这一手,她是生的面善,脾气好,但脾气好不代表好欺负,饶人也得有个限度不是。
常娆心底怒火中烧,脸上的笑意却愈发的温善。
珍珠心思缜密,刚才也听出来了宝婵话里的意思,拿了带夹层的薄袄,替她披上。
“小姐,人心隔肚皮,没有最后落定,有变故也是常事。”
常娆拢了拢领口,起身进屋,到了屋里,又拾目朝外望,月色清冷,那本游记被风翻开,纸页哗啦作响,一篇揭过一篇。
她目下生刃,低低的吩咐道:“把书收好了,唱完这出戏,等我得了空,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