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晋江独发

影钩沉沼,太阳在阴云后躲着,探出雾蒙蒙的半张脸。

所见之处皆被拢了一层灰暗,三丈之外,清光浮影。

天还没黑,清晖园里就掌起了灯,门窗紧闭,管家福三在门口守着,左右无人,再往前看,只有院门前的守卫处站着几人,腰间的佩刀坠着铁把,闪过明晃晃的光。

沈子晋刚刚进屋,看见他老子在摆弄面前的一盆金桔,金钩玉带的造型,一支出云剑高高出云,上面挂着黄澄澄的小灯笼,艳艳的光泽像金元宝,又像是燃起的一团熊熊烈火。

一双厚笨的双手拿着鲜白的棉布,正一点一点的小心擦拭。

倏地,灯花爆开,棉布下力道失控,那枚精养了好几个月的小橘子被捻了下来,落在白布之上,沾了一片翠叶,显得格外耀眼。

武安侯讪笑一声,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养的太细,瞎了。”

把棉布裹了橘子,胡乱团作一起,随手塞在郁郁蓊蓊的叶子里,不再多看一眼。

沈子晋忙上前搀扶,将其扶到软榻前。

武安侯沈涛,年轻时科举入仕,拜入太子门下,官至户部侍郎。后辞官归乡,于平嘉年间袭爵,在平江府做了个安生官绅。

他拿着朝廷俸禄,又有些京城人脉,在平江府这安逸的鱼米之地,过得自然舒心。

不过才几年的功夫,就身宽体胖,养了个富贵姿态。

武安侯屁股坐稳,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嘴上胡子糯了两下,手搭在身旁的小几上,叹了口气,眯眼看他:“小玉楼,好看么?”

沈子晋神情一顿,想看看他爹脸上是什么颜色,才撩起眼皮,就迎上一张皮笑肉不笑的阴鸷,缩了缩脖子,只得老实作答。

“好……好看。”

“好看到非要娶进门的地步?”武安侯提高了音调,追问一句。

沈子晋仔细想了想,摇头否认:“也不是为了娶她,是那常氏不仁在先!”

他偷觑一眼,委屈的抱怨,“成亲这么久了,儿子连她身子都没碰过,娶妻娶贤,便是她家银子多,也得以咱们沈家为重,开枝散叶才是!”

自知在银子之事上,老爷子要偏袒那泼妇,沈子晋索性另辟蹊径,选了个阖府都关心的事情来讲。

七出之罪,无后为大,常娆就是金子生的,事关沈家传宗接代的大事,他爹也得好好衡量一番。

武安侯以指点桌,沉吟片刻,幽幽道:“是常氏不让你进屋?还是藏在你房里的那个小娼妇缠着,不准你过去呢?”

沈子晋无言以对,又不想让事情牵连到宝婵身上。

抿着唇,想了一会儿,直愣愣的跪在一旁:“儿子就是不喜欢常氏,自古经商多奸,她在外面抛头露面,不知道被多少男人吃酒玩笑过,此等娼妇,有什么资格做咱们沈家的媳妇!”

他打直了脊背,昂首挺胸,一脸的不卑不亢。

武安侯忍笑,只觉得要被这个逆子气死,原本对林掌事说过话还曾生疑,没想到只是提个头,这混小子就认了!

“你嫌人家能耐大,人家还没嫌你脏呢!”武安侯使劲儿拍了拍小几,发出咚咚咚的声响,“巴掌大的平江府,哪家花楼你不是常客?”

“可我是男人!”

见他还敢辩驳,武安侯也来气了:“是个男人又怎样?一事无成,还不如你妹妹呢!”

沈子晋挨了骂,心里却还不服,乜着眼,朝上翻看,犟起鼻子,小声嘟囔道:“若是月棠也就罢了,不知道爹爹说的是哪个妹妹?”

武安侯气上心头,转身寻东西就要打他。

说话间,房门被推了开,进来一个人影,踩着一身绛紫色的百褶石榴裙,匆匆两步,上前拦下了武安侯手里的茶盏。

沈月棠来问内府的账务,没想到,撞见了此番场景。

“爹爹何苦生这么大的气!哥哥便是脾气倔,您说他两句,父子之间,还有说不通的结不成?”

沈月棠把茶盏放在远处,给沈子晋使了个眼色,叫他讨饶两句,把事情揭过去也就算了。

“不准替他求情!”武安侯扬声叱责,“他被那那小娼妇迷了魂儿,连自家人都要讹诈,祖宗的老脸都被你丢光了!”

越骂越气,武安侯一把将女儿推开,起身要去取墙上的佩剑。

沈子晋看责任又要往宝婵身上搪塞,也不肯再示弱,起身扒在外门槛旁,探着头挑衅:“您说我被迷了魂儿?那赵姨娘算什么!沈月娟母女俩那种下作货色,才是娼妇!您为了赵家,把祖产都填了进去,才算丢脸!”

“你这个逆子!”武安侯决眦怒目,拔出宝剑,披身朝前砍去,“老子今儿就把你了结了,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沈子晋见阵势闹大,哪里肯老老实实的留下来挨打,揭开门,一溜烟的遁入茫茫浑浊之中。

武安侯举着剑,在后面追了两道门,被沈月棠拦下,才给搀回屋里。

沈子晋逃出来以后,左思右想,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便哪儿没去,径直回了芙蓉苑。

倒是没进自己的东厢房,脚下一拐,笑嘻嘻的推开拦路的婆子,兀自进了常娆的闺房。

恰逢琉璃不在,珍珠她们几个虽有心阻拦,但沈子晋到底是小姐的正经夫君,被推搡了几下,也不好叫嚷,见他没有什么别的动作,只得瞪大了眼睛,守在一旁观瞧。

常娆睡得虚沉,怀里的猫儿烦恼打圈,拎着毛茸茸的爪子在她腰间爪踩,才把她吵醒。

一睁眼,猛然瞧见沈子晋那丧门星坐在对面,眯着眼睛直冲她笑。

她脑袋里浑浑噩噩,将手中的被子蒙在眼上,复又拿下,再睁开眼睛看,目光遽然顿住。

直愣愣的坐起身子,眉间蹙紧,看了一眼面前的男子,冷冷问道:“他怎么在这里?”

这话是在问自己的人。

怀里的猫儿受了惊吓,‘喵呜’一声,竖着毛茸茸的银尾,寻了个没人的罅隙,跳了几步,朝里间的卧房逃去。

几个在伺候屋里的丫鬟都勾着脑袋,不敢吱声,珍珠是里面最有身份的,福了福身,开口解释道:“世子他来了一刻,奴婢见主子您睡得沉,也不好出声惊扰。”

沈子晋放下盘着的二郎腿,顺手把没吃完的瓜子塞进身旁小丫鬟的衣领内,痞笑着转了个身,抬屁股在不远处的楠木绣墩上坐下,翻开杯子,给自己到了一盏茶。

‘咕咚、咕咚’的大口喝了一饮,浪里浪气道:“夫人模样甜美,睡相撩人,应是做了好梦,咂嘴抿唇都带着勾魂的可口。”

他摸了摸下颌,像是在回味什么,笑着抬头,冲常娆龇牙:“为夫有错,放着这么一个大美人在家里,不好好享用了,岂不是暴殄天物。”

双手对着,搓摩两下,继续忏悔着道:“为夫反省多时,觉得不能这么一错再错下去,选日子不如撞日子,就是今天了。天朗气清,风和日丽,今晚圆房。”

他将浓眉轻挑,在常娆身上来回游弋:“待会儿,咱们夫妻两个努努力,来年盛夏潋滟,碧波万里的荷花开出芙蓉颜色,也叫爹娘二老好抱孙子才是。”

常娆眼底郁色加深,刚刚珍珠已经低低的把事情跟她说了一遍,这夯货八成是在清晖园受了刺激,没讨到好处,又想了什么歪主意,来他这里捞一把秋风。

她理了理衣衫,不着痕迹的把甫才微敞的领子拢好,定下神色,笑着看了回去。

屋子外面一阵狂风大作,吹得门扉发出卡拉卡拉的声响,“嘭!”敞开的外门被风卷着,磕在一起,发出巨大的声音。

常娆笑着抬起下巴,挑眉示意:“天朗气清,风和日丽,那声巨响莫不是东厢的小通房又闹着心口疼,需要人关切了?”

又提宝婵!

沈子晋眼底闪过一丝不悦,稍纵即逝,走上前来,两手落在她的肩头,目光切切。

“我们夫妻的好日子,提那些外人做什么,这会儿为夫心里眼里,就只能瞧得见你,其余人等,一概都进不来。”

他拉着常娆的一只手,按在自己胸口,“不信你听,为夫这里,只为你砰砰心动。”

常娆也笑,毫不生怯,他要演,那就只能奉陪到底。

柔荑顺着他的手,使出力气拍了拍,顺势把他推去一旁:“夫君可别骗人,别待会儿小蹄子闻见味儿过来,你又把心啊眼啊都扔了,只能瞧见那位。”

“你还吃醋不成?”沈子晋违心揶揄。

“吃醋倒是不敢。”常娆朝外面使眼色,让去东厢传人,回身继续道,“只是愿狼心真切,能把这会儿说过的话多记些日子,别又哄了小五小六的,再来上门讹人才好。”

“哈哈哈。”沈子晋咬牙堆笑,“夫人说的哪里话?为夫怎么听不明白?”

话音甫落,门被推开,沈月棠迈步进来,先朝常娆行礼道福,才嗔怪的同沈子晋道:“哥哥要想明白,回头妹妹同你解释,何苦在这冲嫂嫂发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