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缸里的鱼儿跃出水面,摆了个尾,又悄悄藏去了藕叶底下,涟漪晕开,澄净了方才那阵急雨的浑浊。
水榭蜿蜒,顺着芙蓉苑赶来了一行人,两位主子身着喜庆华服,眉眼带笑。
走在前面的那位,正是昨日大喜的世子爷,在他身后方寸,新过门的世子夫人端着莹莹优雅,提起裙摆,小心迈过一汪浅水。
沈子晋回头瞧见,笑着低语了一句,伸手揽住那不赢余握的蛮楚,腰腹提气,轻松把人带进怀里。
少夫人像是在害羞,眉目姣姣,羞嗒嗒的低头嗔怪,才跟着世子爷继续往清晖园的正堂走来。
屋子里坐着的长辈瞧见这场面,互相递了个眼神,各自抿嘴偷笑。
新媳妇相貌卓绝,是平江府少有的大美人,若是就此能让世子收了心,安生家业,那更是锦上添花的大好事。
武安侯坐在上首,瞧见小两口相处和睦,悬在心里的那块忐忑也放了下来。
他昨天夜里,就知道了二门外发生的逆事。
儿子心里有气,想拿一个小丫鬟来恶心常家,他们侯府虽看中常家的银子,但让一个商户女进门,到底是有些自降身份。
他为人父母,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也自觉有亏孩子,若傻小子真能歪打正着,就此敲打一下常娆的底线,也是好的。
退一万步说,常娆就此借题发作,他也早就和夫人交代过,自然能拿得出应对的法子。
妇人之间的事情,左右不过是团哄两句,他们公婆二人一唱一和,再不济当着她的面,把儿子仗责一顿,也就了了。
但瞧眼前小两口和睦恩爱的模样,哪里有半点儿生分。
不过也对,常家这小姑娘可不比那些闺阁女子,能撑得起平江府漕运的人,想拿捏他那不争气的儿子,还不是三两句话的事。
小两口在众人的瞩目下,迈步进了屋子。
站在门口的沈家二小姐沈月棠迎上,笑眯眯的拉过常娆的手,先大大方方的道了声嫂嫂,又领着她从上首开始,一一敬茶拜见。
最后姑嫂相携,屋子里一团和气。
沈家的本门亲戚不多,算上沈月棠这个嫡出小姐,还有两个嫁在平江府的姑奶奶,其余旁亲,也只有一个稍算亲近的叔伯兄弟,被外放去了邵武做地方官。
侯爷吃完茶就起身出去,齐氏寻了个礼佛的由头,跟着回了后堂,两位姑奶奶也不是外人,由沈月棠作陪,拉着常娆的手,留在席间问东问西。
沈子晋倚在圈椅里,指头撑着面颊,玩味的打量眼前和顺谈笑的女子。
刚刚在书房沉着脸吓唬他的时候,多么的决绝坚毅。
把沾了宝婵落红的血帕子充为己用,递给冯妈妈的时候,满脸的不卑不亢。
这会儿在众人面前,又换上一副左右逢源的模样。
不愧是商贾出身,奸懒馋滑,真是连骨头缝里都夹着虚伪。
更何况,他只要她一个贴身丫鬟,这泼妇竟拿了三页纸的条文要他应下!
沈子晋盘着手上的玉扳指,细细的回味,甫才他——是不是亏了?
常娆谈笑间瞥见他的目光,偷偷给小姑子递过一个眼神。
沈月棠是沈子晋一母同袍的亲妹妹,齐氏宠子,一门心思皆放在了儿子身上,是以府里的事情多有纰漏,武安侯索性指了女儿一起协理,也好教她早早习得中馈之法。
自家哥哥是什么德行,沈月棠是再清楚不过,她笑着又说两句,哄着两位姑奶奶去了后堂,才给小两口腾出一片闲暇。
沈子晋体贴的护着夫人,也起身,回了芙蓉苑。
进了院子,左右没有外人,他才卸下脸上生硬的假笑。
四仰八合,歪屁股坐在孔雀绒毯上,摩挲着手下细腻的质感,嗤笑道:“还是你们这些满身铜臭的会享受,这毯子得几两银子吧,爷混在你这儿也算能享享福。”
琉璃在一旁呛声:“姑爷,您便是几百两也买不到。”
沈子晋使坏似的用力拍打几下,风凉道:“有这么贵?”
“上好的孔雀绒市面上三四百一换,光您瞧见这点儿,就比寻常人家好几支老参珍贵了。”
沈子晋剐蹭到一半的指甲狠狠用力,磨出窸窣的声响:“连你家小姐都是爷的人,一条破毯子而已,糟践了又如何!”
他娶了常家的泼妇,以后常家的财富必须有他的一半,通房他都敢收了,还在乎这些?
常娆摘下那些喜庆的头面,换好了出门的便服,路过门口,睥睨的瞪他一眼,好心提点:“条文上写的清清楚楚,你弄坏了我房里的一针一线,皆要从月钱里面扣,一条孔雀绒,怕是你这辈子都要和外面的莺莺燕燕就此诀别了。”
沈子晋一蹦三尺,高声斥责:“你这个黑心肝儿的奸商,”咬牙切切,“这府里,还轮不到你当家呢!”
他被逼着签字画押,根本没心思看清楚那纸上密密麻麻写了些什么,说好的送财童子,怎么?连银子都要抠搜?
常娆笑谢:“奸商可比泼妇听着顺耳。”
她也不多纠缠,留下琉璃应付,径自带着十几个人,浩浩汤汤备车出府。
人都走远了,沈子晋才想起来问她要去作何,琉璃哪里有好脸色给他,凉凉的回了一句‘赚银子养家’,就带着下人们收拾打扫,荡起一屋子的蒙尘。
沈子晋见识过这小丫鬟的彪悍,比她主子半斤八两,院子里还立着十几个他打不过的婆子,虚张声势的吆喝两句,便灰溜溜的回了自己的东厢,去找他的宝婵小妖精慰藉心灵了。
这厢主仆一行出了侯府,珍珠才小心道:“琉璃性子急,没小姐您镇着,万一姑爷他……”
琉璃再厉害,那也是在侯府,沈子晋一个正经主子,随便寻个理由,收拾个下人还是容易。
车轱辘吱吱呀呀,行了好一会儿。
常娆也不答她,只目不暇视的揣摩着腕子上的对虾镯。
如此粗劣的做工,却敢冒充自家铺子里的款式,在平江府的地界上能有这么大的胆子,背后会是哪家给撑腰?
她在心里细细盘算,把可能有嫌疑的几家首饰铺子都想了个遍,也没能抉择出一家能有此胆量。
待回过神,她才堪堪但笑:“沈子晋他不敢,他欺软怕硬,又念过些书,这些世家大族,总要揣着些底线脸面,今早琉璃把他骇住了,以后他都没胆子敢招惹。”
沈子晋只是纨绔,又不是地痞流氓,除了花心,四处留情,其他方面也算是有点儿世家做派。
单不打女子这点儿,就能让人高看一眼。
要不然,这么多人里面,她也不会偏偏选中了他。
主仆二人闲话两句,马车在一处绸缎铺子停下,婆子们迎列左右,簇拥着常娆进去,施施然只留下一抹倩影。
在对面酒肆的二楼,一处清幽雅间里面,一位白面小将军长身玉立,身披虎威营的软甲便服,脚踩金边官靴,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瞪得溜圆,望着倩影消失的一角,凭窗聂愣。
身旁的小将开口解释:“将军,中间那位穿红衣裳的就是常家的女公子了。”
萧君浩回过来神,端起桌上的酒盅一饮而尽,眸子里尽是散之不尽的澎湃激昂:“巾帼英雄!她可是咱们虎威营的大恩人!”
与后梁一战,崔家在青州已是举尽全力,供应了镇北军的粮草补给,甫又赶上国库空虚,他们虎威营银粮急缺,好几个月都发不出饷银来。
若非少夫人从青州送了一封亲笔信,给他们引荐了平江府常家,捐银捐粮,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延误了前线武器补给,十个虎威营以死谢罪都不够。
都说商人重利,但大陈的两大女商人,却都是有情有义,忠君爱国的大英雄!
萧君浩是个知恩知报的人,吃完了酒,起身就要迈步下去,亲自上门和大恩人道谢。
身旁小将伸手将其拦下,面有难色道:“将军,这……您就这么直愣愣的上门拜谢,恐怕多有不便……”
“怎么不方便?”
萧君浩出身武将世家,自幼在镇北军的军营里摸爬滚打的长起来,便是后来得崔老将军提携,念书识字,由兵部入仕,统辖虎威营,做了精工巧匠的幕后将军,这直来直去的性子也没改掉。
他此次路过平江府,巧遇上了大恩人,岂有不上前致谢的道理?
小将想了一下,尽量描述的委婉:“常家女公子昨天大婚,嫁了个平江府有名的纨绔,今日就满脸郁色的过铺子里来,您这个时候再去,怕是要冲撞见人家的伤心事。”
武安侯府仗势逼婚,常家女公子委身下嫁的传言,早就闹的沸沸扬扬。
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不知多少人私下里扼腕叹息,皆替常家娇滴滴的女公子大呼不平。
这小将也是存着份私心,故意演出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幼年家贫,得常家帮扶才能有了今朝光景,自然感恩在心,武安侯府在平江府有权有势,可萧将军是京城来的大人物,若他能伸一把援助之手,保不齐,真能救常家小姐脱离苦海。
这番话半真半假,配上一副愤愤不平的真情,更为让人觉得真切。
萧君浩听过,面沉如冰:“你所言属实?是听信谣言,还是仔细探查过了?”
他就是有心施救,也得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万一闹出了什么乌龙,坏的可是他们虎威营的名声。
小将报恩心切,扑通跪地,言之凿凿的起誓:“末将敢以项上人头作保,所言句句属实。”又恐他不相信,“常家小姐多去北山的清泉寺上香祈福,将军若有他疑,可亲自去趟庙里,寻惠安大和尚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