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魄流霜,夜风卷着云朵,朝天际墨色深处挪移。
雨后的平江府,夜凉如水,路边的红喜吉花在水坑里打转,纸上的百年好合的字迹依稀可见,被风一吹,拨开一圈圈涟漪。
热闹了一天的沈家后宅终于安静下来,唯有廊下的两只报喜鸟还在叫,扑棱着翅膀叽喳个不停。
二门外,看夜的婆子吃醉了酒,门窗紧闭,蜷在西角门子里的小屋酣睡,呼噜声像炉子上的开水,咕嘟咕嘟,最后在尾音处转个哨,发出刺耳的声响。
风撩拨着院字里的桂花树,抖落枝头的水珠,噼里啪啦的砸在树下的美人蕉上。
常娆换下喜服,就着温水洗了一把脸,才露出那张美艳灼灼的佳容——不施脂粉,未点峨眉,却有惑人的娇态在眉目间恣肆流淌,便是身旁日日伺候的丫鬟,猛然瞧见,也要心头一紧。
“可算能喘口气儿了。”娇唇樱口,她笑着嗔了一句,靡靡拨起一燎沉香。
武安侯府亲戚多,赶上喜庆,旁支远亲,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要来凑个热闹。
若非她顶着沉甸甸的头面,站不了多久,齐氏这位‘知书达理’的婆婆,恨不能带着她,把七八辈子远的婶婶、姨娘都拜一遭。
好叫外面的人都看清楚,武安侯府如今可是得着银子了。
褪下腕子上的对虾金镯子,她随手丢在一旁的小几上,灯光打在上面,雾蒙蒙的笼上了一层暗淡的昏黄。
她瘪嘴冷笑,不知是沈家真的穷,还是齐氏在面子活儿上用力过猛。便是普通人家,新媳妇进门头一遭,也没单给一只金镯子的道理。
齐氏这位面和心善的婆婆,生了两张面孔,面子上礼数周全,私下里怕是一分一厘都要算得清楚。
这种‘精明’人物,与破落的武安侯府倒是般配的很。
她散下脸上神色,张着双臂任丫鬟伺候更衣,换上方便的常服,又坐在妆奁前,任丫鬟伺候着卸下钗环。
珍珠捧着摘下的凤冠,柔声请示:“姑娘,沈家的婆子刚刚过来交代,新娘子的一应行头会有府上专门的人手看管。”
屋里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顶凤冠,九枚天泽金珍珠在龙凤喜烛下熠熠生辉,晃得人挪不开眼。
常家是平江府首富,生意遍布大陈境内,从路上丝帛布匹到海上的陶瓷盐茶,皆有涉猎。
富埒陶白之家,唯有常娆一个独女。
常老爷是把她放在心尖尖上娇养,拿金玉灌溉,以黄白呵护,就连常家传儿不传女的生意往来,在常娆这里也是破了先例,系数交于她来过手打理。
今日与沈家的喜事,常家更是金堆银砌,银子花的如流水一般。
单一顶凤冠,亦是动了京城皇商的关系,由宫里官造局亲制,金丝缠珠,无比的珍贵。
常娆朝那熠熠生辉处瞄了一目,冷冷噙笑,没想到武安侯府虽然破落了,但府里有好眼力的倒是不少。
奴随主性,怪不得东宫能把岭南这么重要的往来交由武安侯来打理。
没等到她开口,一旁收拾床铺的琉璃就走了过来,掐着腰,啐声怒骂。
“看她奶奶个攥儿!哪有婆家连新媳妇的头面凤冠也惦记的!沈家就是不要脸,也得有个底细,高撬车到咱们头上了?咱们不给!”
琉璃是常家的家生奴,自幼在主子身边长大,老子娘是本家府里的能干掌事,又有个出息的亲哥哥,念书识字,得主子恩典放了奴籍,常娆花了重金给她家捐了个八品给事郎,如今在吏部门下。
她身份比别个强的多,说起话来自然是更有底气。
她又极其护主,谁敢惦记着欺负她家小姐,她头一个站出来不依!
常娆莞尔,接过她递上来的汤婆子,捂在怀里,笑着给她宽心:“气大伤身,你家小姐也不是好任人拿捏,他们要,我就给了不成?”那对青葱玉指在浖云帛上轻轻捧着,力道之下,流光溢彩。
“你自收好咱们的钥匙,沈家就算不讲道理,脸面还是得要一些。”
沈家娶她过门是请财神,单把目光放在一两颗珠子上,也过于短浅了。
单武安侯府在虎威营做下的亏空,两顶这样的凤冠也填不下,再加上京城传出来的消息,户部还有一个天坑,太子这些日子触了霉头,自保都来不及,哪里有心思护底下的人。
沈家眼下滑下去了半只脚,没她常家的银子救命,怕是等着囚车归京。
武安侯可不是个傻子,眼前富贵和长久富贵比,自然知道怎么待她。
那些嚼舌根子的胡话,十有八九是底下的拎不清胡沁,倒不必她开口,日后稍微传点儿风声到清晖园那边,自有她那‘忠厚’公爹出面做主。
琉璃狠狠点头,做出一副为小姐挺身而出的模样,引得几个小丫鬟跟着低声哄笑。
屋子里没有外人,常娆吃了些东西,歪着头,闭目静坐。
龙凤喜烛红艳的爆开灯花,落下滚烫的蜡油。
在无人瞧见的角门花圃,草木中掩映着一个人影,脚踩高帮官靴,漆黑的粗布蒙住脸面,教人看不清模样,一双锋锐的眸子打量着院子里的一举一动。
看了一会儿,那人影朝后退了两步,顺着廊下墙角根,一路疾行,最后没入武安侯居住的清晖园内。
咚!——咚,咚!,三更梆响,一快两慢。
窗外传来低低的唤人声,珍珠上前,开半扇门侧身出去,再进来的时候,脸上挂着笑意,似是得了什么好消息。
径直走近贵妃榻,在常娆身旁半蹲下身子,压低了嗓子耳语几句,眼神里是掩不住的小得意。
常娆听完她的话,一双紧闭的眸子眼睫轻颤。
遽然,欣欣然张开眼,美目流转,也不作答,豆蔻纤指在怀里的汤婆子上又点了几下。
好一会儿功夫,才幽幽道:“夜深了,咱们也歇吧……”
丫鬟们进出左右,一阵窸窸索索后,大红的喜烛被吹灭,映着窗外清冷的月光,依稀可见那最后一缕白烟在半空中打了几个卷儿,消散殆尽。
*
昴宿星落,芙蓉苑里就热闹起来。
常家陪嫁来的奴仆往来归整,扫地浇花,清理院子里的洒金红纸,又将带来的几盆花草种下,皆是按照自家小姐喜好摆置。
西角门子的鼾声戛然止住,看夜的婆子撩起眼皮,望了一眼外面灰蒙蒙的天,嘟囔了两声,又翻过身子,沉沉睡去。
窗外,昨天新进门的世子夫人在奴仆簇拥下,从角门出去,沿着长长的庑郎,直奔世子爷的外门书房。
武安侯世子——沈子晋,是平江府出了名的纨绔。
招猫逗狗的年纪就知道往秦楼楚馆里钻,又因长了一张好皮面,平江各大红馆的头牌,没少为了他扯头花撕裙摆。
就连二门外的这间书房,也是他为图声色,和那些娇娇啻啻的姑娘提笔取乐所设。
书卷典籍的没有几本,倒是跟着的小厮不知从何处弄了几箱子避火图,套了四书五经的门面,摆在书架上装模样。
清风吹过,院子里的秋千吱吱呀呀的低吟两声,打着幌子,转了几圈,发出嘲哳的声响。
常娆不是寻常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她自幼跟着常老爷在生意场上,和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见识广博,自然知道这带扶手的秋千有何用途。
武安侯世子的荒唐名声她早有所耳闻,只是亲眼瞧见,就又是另一种心境。
她将目光收回,藏好眼底的悲悯,顺着引路婆子的提灯,继续朝前行去。
二门外的书房不是正经院子,沈子晋平日行那些荒唐事,自会有贴身小厮在外面守着,昨夜是府里大喜的日子,连前院的门子都恨不得多讨口酒吃,自认没人顾得了这儿。
左右无人看守,常家的十几号人就这么大喇喇的推门进屋。
两盏提灯先行,分别站在房门两侧,登时照出来一片光明,头一样引人注意的就是地上散落了一地的衣衫汗巾。
在路当中,静静躺着的一抹桃红,上面绣着一朵兰花,红瑛翠枝,只一眼就能让人想到昨夜二人是何等滂沱。
拾目往里面望去,轻纱幔帐,一股子散不去的浓郁石楠花味自红鸾窗幔里飘了出来。
跟来的几个贴身丫鬟都是未出阁的姑娘,饶是琉璃这等脾气耿直些,也不曾见过这般阵势。
还是珍珠知事些,将手里的帕子叠好递过来,让小姐掩住口鼻,又不方便敞开门窗,只得在坠着的袖香里面多添了两块丁香结。
门窗掩上,外面除了那架随风荡漾的秋千,再不见分毫动静。
沈子晋被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的,惺忪的张开一只眼。
怀里还是昨天那惑人的小妖精,大掌在被子下磋磨两下,回味起昨夜的珍馐佳肴,他嘿嘿发笑,翻身按住了珍馐。
微弱的光亮打幔帐外面透进来,照在光洁的肩头,莹莹如玉,顺着薄被向下,是……
“世子爷倒是极好的兴致。”
突然传来的一声讽笑,吓得沈子晋打骨子里抖了个哆嗦。
他宿醉方醒,脑子里一片混沌,又被惊到,只觉得四肢发软,撑在榻上的臂膀打了弯,气力松懈,整个人‘咚’的一声,砸中了身下的珍馐。
来不及定下心神,映着外面的烛光看过去,灯火通明处,站着一娉婷女子,黛眉明目,朱唇丹点,正抿着笑意,目无波澜的瞧向他,和身边的女子。
沈子晋目光凛凛,在那灼灼女子身上打量一番,再乜一眼床边跪地求饶的小妖精,嘴角不由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虽这些年沉迷食色,但好歹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养出来的嫡子,自开蒙起,不乏名望尊师教诲,尽管不比那些科考求取功名的努力,也学了些聪颖剔透。
昨夜这小妖精敢自荐撩拨,再结合眼下场景,站着那位镇定自若的小姐,十有八九就是他昨天新娶进门的夫人。
模样是他喜欢的口味,就是心思太重,人才进门,七拐八拐的心思就算到他头上了。
跟老爷子一样,精致的让人恶心。
他虽不喜,但这个时候绝不能掉了份,叫这商户女轻瞧了去。
稳了稳神,他随手扯过卷在被子里的一条水裤。
胭脂红的薄纱,系起的荷叶边上还坠着两条叮叮作响的铃铛,春宵美梦的时候,这铃铛是兴趣雅致,这会儿看来,沈子晋只觉得有些丢人。
可再四处翻找自己的衣衫,只会令他更丢面子,索性五下一横,径直套上了这条胭脂裤。
掩好体面,他自觉心里也有了底气,无视一旁跪着不住磕头求饶的小丫鬟。
他渡步绕过众人,来到常娆面前,咧嘴扯出一抹笑意。
伸手想去撕破那张精致的绝色,却被一旁伺候的小丫头拍下。
沈子晋也不生气,痞笑着砸了咂嘴,感慨道:“早知夫人是此等美貌的佳人,昨夜为夫……断不该让你独守空闺。”
腿上的铃铛哗啦哗啦响个不停,沈子晋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左手搭在珍珠肩头,右手一把揽过琉璃,昂着头,笑嘻嘻的同常娆商量。
“夫人承宠心切,倒不如撵走这些夯货婆子,为夫带着你们姐妹几个,共享声色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