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院腊梅已谢,迎春吐蕊,唐荟和顾钰站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对视着。
听完顾钰的话,唐荟抱臂道:“所以,你是在报太子当年的知遇之恩?”
在顾钰落魄的几年里,遇见了两位贵人,一个是沈槿,一个是蓟州总兵唐封。他们中,一个将顾钰从泥潭中拉出,一个给了顾钰权力,他们是顾钰不会辜负的友人。
没得到顾钰的回答,唐荟又问:“可你瞒着公主关于太子的死讯,意欲何为?不怕公主埋怨你?”
“无需你操心。”
“我是担心你。”
顾钰并不领情,“在辽阳办完事,立即打道回府,唐帅还等着给你议亲。”
唐荟拦住他的脚步,“阿钰,我知道你对过往有执念,放不下,但人要向前看,你不能总是原地踏步。”
顾钰低眸,淡淡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我的执念与我要做的事有何关系?”
那些歇斯的、悲痛的、无奈的、封存的过往,是顾钰心中永远去不掉的疤,谁敢触碰,必会付出代价。
唐荟不是喜欢管闲事的人,可关系到顾钰,她就是忍不住想管,“你其实是恨先帝的对吗?”
顾钰倏地看向她,目光如炬。
男人的目光太过犀利,唐荟有些胆寒,可还是硬着头皮道:“你恨先帝没有替顾氏翻案。”
“够了!”
“你就是恨先帝对自己的帝师不上心,却受恩于太子,不得不照顾他的皇妹,可你从来不是能与人相处的,不知该如何照顾公主,见公主不服管,就想着征服!”
“唐荟,收起你对我的猜测。”顾钰面色已经很难看了,“事情远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知从哪里燃起的脾气,唐荟据理力争道:“那你倒是说说,你是喜欢上公主了吗?”
若非如此,一切都讲不通。
顾钰拧眉,“我喜欢谁,与你何干?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说罢,绕开她,大步走向月亮门。
被凉在一旁的唐荟望着他的背影,握握衣袂下的拳头,这个背负血海深仇的人,是块凉玉,既是凉玉,怎么可能喜欢上谁......
顾钰回到卧房时,屋里早已没有了沈络欢的身影。支摘窗大开,说明人是从窗子跑出去的。看着地上散落的足袜,顾钰捡起来放在塌上,转身走进西卧,拧动玄关。墙壁缓缓打开,露出通往地牢的暗道。
地牢内,大乔正在跟狱卒摇骰子,见顾钰进来,立马收起来,“大都督。”
顾钰看向狱卒,“有酒吗?”
狱卒挠头,被一旁的大乔推了推,反应过来,赶忙去取酒。
大乔拉开长凳,用袖子擦了擦,笑嘿嘿道:“大都督快坐。”
狱卒拎来一小坛酒,被大乔瞪了一眼,“这么没眼力见呢,大都督想找人喝酒,快去取碗。”
“...小的这就去。”
狱卒取来三个粗瓷碗,摆在桌上,为顾钰和大乔斟酒。
顾钰敲敲桌面,“一起吧。”
狱卒受宠若惊,以前只听说大都督会和手底下的兵喝酒,哪曾想自己也有这份殊荣。
碗与碗碰在一起,溅出清冽酒水,顾钰仰头饮酒,性感的喉结上下起伏。他放下碗,问向狱卒:“成家了吗?”
狱卒摇头,“小人家穷,看上的姑娘不愿意嫁进来,愿意嫁进来的姑娘,小人又看不上。”
“这么说,”顾钰为二人斟酒,轻笑道,“就是有心上人了。”
酒意还未上头,狱卒就先红了脸,“有,有的。”
一旁的大乔抹把嘴,笑道:“他看上醉香楼的翠玉姑娘了,人家翠玉姑娘是花魁,老鸨哪舍得啊。”
顾钰问道:“银子没到位,还是你在一厢情愿?”
狱卒有点脸薄,“银子...没到位。”
顾钰与他碰碗。大乔看出顾钰的意思,用脚踢了踢狱卒,“你快跟我们说说,你是如何虏获翠玉姑娘芳心的。”
没人会同他一个大老爷们聊心事,今儿正好赶上,他既甜蜜又涩然地道:“翠玉出身青楼,见惯了世态炎凉、人面兽心,内心缺乏安全感,我...我就使劲儿对她好,让她信任我,依赖我,遇见麻烦第一个来找我。”
顾钰略一思忖,又给他们斟满酒。三人喝了一整坛,大乔抱着酒坛子,大着舌头道:“大都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公主出身皇族,会比任何人都缺乏安全感和信任感,你若喜欢她,应该顺着她,别动不动就欺负她。”
“......”顾钰用指关节敲了一下空空的酒坛,“你醉了。”
“嗯!”大乔蹭下鼻头,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顾钰推推她,忽然听见门口传来沈络欢的声音,想她是进来探望“皇兄”的。
男人眼眸微动,跟狱卒示意了下,起身走向牢房。
地牢外,沈络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说动守卫放行,直到满身酒气的狱卒跑出来请她进去。
沈络欢冲守卫哼了哼,气嘟嘟走了进去,当靠近牢房时,闻到一股很重的酒味,又瞧见大乔趴在桌子上,蹙眉道:“你们饮酒了?”
狱卒瞟了一眼牢房,心虚道:“就跟大乔喝了点。”
沈络欢推了推大乔的肩膀,“别在这睡,容易着凉,回屋去。”
“唔......”大乔抬起头,见小公主站在面前,摇摇晃晃站起来,“公主!”
一开口,满嘴的酒气。
沈络欢推开她的脸,“一个姑娘家,喝这么多干嘛?”
“小半坛而已。”大乔搂住她,将身体一半的重力倾斜在她身上,“你是不是来看太子的,我带你去。”
沈络欢身形摇晃,费力扶住她,两人一同走向牢房。
狱卒打开锁链时,大乔将小公主往里一推,醉醺醺道:“大都督为了公主可真是煞费苦心,以前我不信他会喜欢谁,现在信了。”
“醉了醉了,我扶你回去。”狱卒怕她说漏嘴,赶紧将人扯走。
沈络欢拧眉看着他们,一个个奇奇怪怪的。她转身,正对上“太子”幽深的双眼。
昏暗地牢里,男人靠坐在床上,一双长腿无处安放,耷拉在床沿,苍白的面容透着病态。
沈络欢颠颠走过去,“皇兄,你怎么样?”
“没事,欢儿怎么过来了?”顾钰拍拍身侧,“坐吧。”
沈络欢坐在一侧,关切地问:“咳嗽好些了吗?”
“好多了。”借着灯火,顾钰看清她红肿的双眼,明知故问道,“怎么哭了?”
兄长语气温柔,让她回忆起小时候,每次哭鼻子都有人哄的日子,那时的她天真烂漫,不知忧愁和恐惧为何物。
“皇兄......”沈络欢扁扁嘴,“我不想去巴结顾钰,他太坏了。”
小公主含着委屈,靠在“兄长”肩头,寻找依靠,“他欺负欢儿。”
始作俑者闭上眼,往后靠去,想起狱卒和大乔的叮嘱——在女子缺乏安全感时,要凡事顺着她。
“跟为兄说说,他哪里讨厌。”
沈络欢掰手指头细数顾钰的不是,“他不守臣子之礼、恃强凌弱、霸道专横、好色贪欲。”
顾钰看向她,“好色?”
沈络欢不想跟人提起自己被顾钰压在榻上欺负的事,只轻轻的“嗯”了一声。
“顾钰洁身自好、不近女色,怎会好色?”
“皇兄,你不要被他的外表骗了,他就是好色。”
顾钰要被她气死了,捏捏她的脸蛋,“他不好色,可能只是好一个人的色。”
“......”
那完了。
沈络欢哭唧唧地晃了晃他的手臂,“皇兄,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我们可以去投靠蓟州总兵,让他主持公道。”
说起来,九边重镇中,顾钰实力居第一,蓟州总兵是当之无愧的第二,沈络欢之所以选中蓟州总兵,一来是因为他的兵力,二来是因为信任。
顾钰揽住她的肩膀,将人抱在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头顶。
怀里的姑娘身体冷颤,想来是那会儿被他的粗鲁吓到了,有那么一瞬,他心里生出了别扭的情绪。
靠在兄长宽厚的怀里,沈络欢闭上眼,没有再规劝。在她心里,建议是建议,可大局还是该由兄长掌舵,她不能拉后腿,若兄长执意留在这里,她也只好忍着了。
顾钰一下下抚着她的后背,放轻语气,“咱们留在这里,顾钰会兑现当年的承诺。”
太子临终前,他曾许下誓言,此生效忠沈络欢。
可事情偏离了航道,他对她多了一份占有欲,效忠变成了征服。而且,通过接触,他已经无法坚持当年的承诺了。
沈络欢性格娇软,太过稚嫩,哪里承受得住朝野的沉浮和暗箭。
静谧的深夜,两人没有再讨论投奔的问题,只是静静的相伴着彼此。
顾钰尽量扮演着另一重身份,守护这个脆弱又倔强的小公主。
直到沈络欢在怀里沉沉睡去,顾钰才弯腰脱掉她的筒靴,摸了摸她丢了足袜的玉足,冰冰凉凉的。
男人叹息一声,为她捂热双足。
睡梦中的沈络欢梦呓道:“皇兄,我怕......”
顾钰的心像被蛰了一下,生疼生疼的,他俯身揉揉她的头,叹息道:“不怕,安心睡吧。”
我会替太子护你此生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