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天,霜雪寒。沈络欢刚刚从衾褥里爬起来,就听见账外传来了凌乱的马蹄声。
有客来了?
半晌,她坐在铜镜前梳妆,发现脖子上多了一圈掐痕,是昨晚被鞑靼将领掐出来的。一想到顾钰拿她做饵,就莫名火大。
大乔扛着长镗走进来,“大都督有客,稍晚再过来,由我来测试公主昨日的功课。”
沈络欢扭过腰,不满道:“昨晚我被人劫持,险些丧命,你有没有人性?”
小公主摆明要耍赖,肯定是没记住兵器谱上的分类。大乔嘲笑了一会儿,正色道:“那些在沙场上煎熬数月的将士,在败北后,也能以此为借口逃过责罚吗?”
沈络欢哼一声,指着兵器架,“从左往右依次是,钺、锏、勾、槊、矛、镗、钯、戟、锤、叉。”
大乔一愣,这不是全记住了,“行啊公主,当年光记这些,我就花了整整十日。”
沈络欢扬起下巴,“咱们能一样?我多聪明。”
大乔气笑了,合计着自己的夸赞换来了对方的鄙视,“成,今日起,我来教你骑马。”
一听这个,沈络欢来了兴趣,先帝在位时,送给过她一匹小良驹,骑起来特威风,“我们要去马场吗?”
“不必,大都督给你选好了。”大乔向外指了指,“去认识一下新朋友。”
走出帐篷,沈络欢见不远处拴着一匹小白马,自顾自玩得欢快,乳色鬃毛在风中飘荡。
沈络欢一眼就看中了,快步走过去,“它叫什么名儿?”
大乔扛着长镗,眼含逗弄,“没起呢,公主给赐个名儿吧。”
“叫它绝尘吧。”沈络欢试着伸出手,抚摸它的鬃毛。
小白马突然“噗噗”两声,原地癫跳起来,吓得少女花容失色。见少女被自己吓到,小白马跳得更欢脱了。
沈络欢不傻,瞬间明白过来,顾钰只是给她选了一匹矮马,马匹的性子却异常刚烈。
烈马,不是谁都能驾驭的。
“绝尘听话。”沈络欢拍拍它的马头,颇为耐心,动作也很熟练。
大乔不禁怔忪,看起来,这位金枝儿在训马上有两下子。
没一会儿,沈络欢就安抚好了小白马,脚踩马磴,翻上马鞍,动作干净利索。日光之下,少女扬起下巴,髣髴骄傲的雀鸟,透着一股鲜活劲儿。
大乔啧啧两声,“这样多好啊。”
岂料,话音刚落,小白马突然尥起蹶子,癫狂程度不亚于野马。
沈络欢抱住马脖子,紧紧闭上双眼。
状况太过突然,不在大乔的掌控中,眼看着小公主就要被甩出去,大乔伸出手去接。
陡然,一道人影抢先一步,几个健步跃上马背,落在沈络欢身后,由于颠簸,那道人影俯身压在沈络欢身上,夺过缰绳,调整了角度,用力一拉。
小白马安静了。
沈络欢被马鞍硌得下巴疼,坐起身时又磕到了身后之人的下巴。
顾钰蹙了蹙眉,随她一起坐起来,因刚刚的剧烈动作,背上伤口坼裂,血水从后襟透出,可他没有要上药的意思,双臂圈紧娇娇人儿,解释道:“它不认识你,才会凶你。”
沈络欢惊魂未定,加之下巴疼,心里委屈,闷声道:“都怪你。”
给她选了一匹野马。
顾钰没讲话,与她共乘一匹马,绕着校场转了一圈。有顾钰在,小白马很听话,指哪儿打哪儿。
沈络欢揉着下巴,揪了小白马一撮浮毛,叫你欺负人。情绪稳定下来,才觉得不妥,感觉后背靠在一块坚硬的石壁上,她扭扭腰身,侧眸道:“你靠得太近了。”
顾钰向后靠去,可小白马一颠,两人又严丝合缝贴在一起。
沈络欢推他,“你下去。”
“你自己能行?”
“我能。”
“逞什么能。”顾钰用一只大手扣住她两只小手,双腿一夹马腹,“驾。”
小白马哒哒跑起来,健步如飞。沈络欢感受到夹杂雪沫的寒风刮过耳畔,冻得耳朵通红。身体本能寻找热源,整个人快要缩进男人的大氅里了。
顾钰低眸看她一眼,怀里的少女娇娇软软、粉粉嫩嫩,应了那句“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之后,顾钰带她绕了三圈,翻身下马,“自己来。”
沈络欢牵过缰绳,拍拍小白马的头,“你敢把我甩出去,我剃了你的马毛。”
“噗——”小白马听不懂她的话,昂首挺胸地迈开步子。
顾钰看了一会儿,转身走进帐篷。须臾,沈络欢也进了帐篷,见他坐在榻上,没有要走的意思,没好气道:“我要午休了。”
“上药。”
又上药?当她是小婢女吗?沈络欢走近,刚要呛他,发现他的伤口渗血了,“刚刚弄的?”
顾钰不回答,闭眼等她伺候。这一次连衣带都懒得解了。
沈络欢暗暗说服自己,今日是他帮了自己,做人不能恩将仇报,“你站起来。”
顾钰起身,高大的身影笼罩住她,懒懒展开双臂。
沈络欢走到他身后,试图解开腰封,可从未为男子宽过衣的少女怎知如何解开腰封,手忙脚乱中,寻到了里侧的玉扣。
“啪嗒。”
玉扣松落,她撇开腰封,走到他面前,许是不情愿,睢了他一眼,才踮起脚去扒他衣襟。
顾钰闭眼道:“系带在腰侧。”
沈络欢闹个大红脸,“你自己来。”
顾钰没有为难,解开系带,低头睨着她。沈络欢抬头时,与他深邃的瞳眸相撞,男人面容精致,比她见过的任何男子都要好看。沈络欢在心里道了句“死太监”,再次踮起脚,扒开他一侧衣襟。
上药时,顾钰没有坐下,沈络欢只能踩在塌上,弯腰替他处理伤口。
清浅呼吸袭上皮肤,顾钰有些怔愣,却也没有表现出异常。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很快换好药,像是如释重负,沈络欢吐口气,坐在榻上收拾药箱,“药换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顾钰掸掸衣袖,道:“稍晚,显钧伯父女会来请安。”
沈络欢眼眸一亮,“真的?”
显钧伯做太子少师那些年,没少给她买糖人,逗她开心,她还挺想念那个小老头的。
少女无意间流露的笑靥烂漫美好,顾钰略一点头,转身离开。
后半晌,沈络欢换了一身鹅黄色缘裙,腰系水蓝色长绸,腰肢被勾勒的盈盈一握。梳妆过后,她站在铜镜前欣赏自己的盛世美颜,问向身侧的孙启昇,“你说,本宫要不要在眉间点颗朱砂?”
“公主已经够美了,别再艳杀四方了。”孙启昇为她披上白绒斗篷,又递出一个鎏金暖炉,看着终于露出笑容的公主殿下,也跟着笑起来。
沈洛欢揣好暖炉,小蝴蝶似的跑出帐篷,守在木栅栏前。当瞧见一路人马缓缓靠近时,心潮澎湃。
显钧伯从马车里走出来,身后跟着一名花季女子。女子是他的嫡长女,名曰宁若冰。
大老远,显钧伯就看见了伫立在栅栏前的娇女,拉着女儿加快脚步,笑呵呵道:“若冰啊,快来给嘉宁公主见礼。”
宁若冰上前,裣衽一礼,“参见嘉宁公主。”
沈络欢对她有些印象,笑着扶助她,“宁姐姐见外了。”
显钧伯固执地行了一个大礼,笑着感慨,“一晃十年没见,公主都变成大姑娘了。”
沈络欢弯弯嘴角,“先生身子骨可好?”
“好着呢,待公主荣耀回朝,老臣还要亲自护送呢。”
沈络欢心中苦闷,已来到顾钰的掌中,哪是那么容易离开的。
聊了半晌,沈络欢迎引着他们走进帐篷。显钧伯打量一圈,“公主怎么不住进总兵府?”
沈络欢直白道:“那里有顾钰,我不想看见他。”
显钧伯愣了一下,欲言又止。
宁若冰接话道:“父亲,顾大都督事务繁忙,恐是照料不好公主,不如咱们将公主接回府中如何?”
“回头为父跟顾钰提一下。”显钧伯想起另一件事,问向沈络欢,“昨日可有受惊?”
“还好。”
显钧伯欣慰道:“没事就好,老臣还是尽快跟顾钰商量,把公主接去寒舍住吧。”
沈络欢当然愿意住进老先生的府宅,可不知为何,她隐约觉出,显钧伯父女对顾钰并没敌意,甚至在言语间还有称赞之意。
可皇家公主被地方总兵软禁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身为臣子,显钧伯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愤懑,也未提过要助她离开,其中奥义,不得解释。
送走显钧伯父女,沈络欢又被大乔逼着背了一个时辰的兵法,才有气无力地躺回榻上。
小乔端着果盘走进来,“公主,来尝尝刚刚运来的冬果。”
圆滚滚的红色果子吸引了沈络欢的兴趣,她爬起来,伸手拿了一个,“这是什么?”
“林檎,我们这儿叫它沙果。”
沈络欢不喜欢吃一整个果子,左右看看,想将它切成小块。
小乔看出她心中所想,笑道:“公主不妨试试啃沙果。”
沈络欢张开樱桃口,咔嚓咬了一口,沙沙的口感伴着甜汁,别提多可口了。
小乔抬手,温柔揉起沈络欢的头。
沈络欢皱了皱眉,没有多想。陡然,小乔手腕一转,指尖多出一根银针,划过沈络欢眼尾,停在她瞳孔前。
沈络欢倒吸口凉气,眼睛不敢眨巴一下,完全没想到小乔会偷袭她。
“正如大都督所言,公主毫无应变力。”小乔收回银针,柔柔笑开,“与不熟的人,还是多留一份戒心为好。”
说完,福福身子,转身离开。
手里的沙果忽然不甜了,沈络欢扁扁嘴,用被子捂住自己,这段时间积压的委屈一下子涌了出来,却又怕人瞧见,有损公主之威,只能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
先帝驾崩前,她如云端娇花,从不烦恼人间疾苦,如今世态炎凉,人心难辨,寸步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