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是江家的大小姐。”信纸从黛云的指尖悄然飘落,又被她狠狠攥住,重重地按入锦被中,“素日里连门都少出的,此事必定是内宅所为!”
“不成!我得看看去!”顾不上身子酸疼,黛云挣扎着便想起身,却被幼香按了下去。
“殿下可别意气用事,眼下都快三更天了,不若明晨起早、明晨起早奴婢陪殿下去。”幼香见黛云连起身的动作都有些勉强,忙开口道,“德昌说您练的时间过长了些,难免身子难受,要奴婢细细替您揉捏的,可不敢乱跑。”
黛云气恼地锤在床沿上,恨恨地骂了句“岂有此理。”
她原本还在纠结,要不要替江杏白隐瞒,可事已至此还要她瞒,那倒不如先杀了她来的痛快。江勉是江家的人,若早些同他说了,便是暂不知谁下的黑手,也能让江杏白少受些伤害。
可依照江杏白的态度,她似乎是知晓自己并非体弱,而是中毒的,可却仍要瞒着江勉。无论黛云如何冥思苦想,都寻不出个答案来。
“幼香,明天随我去趟江家。”黛云一巴掌拍在床沿上,想了想又道,“不行,得把德昌也带着。”
幼香正在为她揉捏肩膀,便低低地应了声。
黛云被她按的舒服,胡乱骂了几句后,架不住困意来袭,又沉沉睡去,直到天色灰朦时才惊醒过来。
幼香正搭着床沿睡得直咂嘴。黛云动了动胳膊,感觉比睡前着实好过了不少,便没打扰她,小心翼翼地绕下床,取了件衣裳披在肩上,推了门步入院中。
昨夜似乎下了阵急雨,打得满地落红,新落的枯叶尚未来得及扫去,便在地上浅浅地铺了一层。黛云动作轻柔,走到了母亲居住的院子中。
守夜的老嬷嬷仗着主子不在,便悄悄躲在屋中睡觉。
黛云不甚在意,借着熹微的亮光,扑倒在母亲素日里安寝的大红酸枝拔步床上。
褥子上仍留着丝燕乐长公主用来熏衣物的淡香,黛云鼻尖细嗅,又翻了个身躺下,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
阿娘,你几时才回来?这半月实在太久了些。
黛云忽而想不管不顾地扑在母亲怀里撒娇。但她终于还是缓缓起了身,装作从未来过一般,趁着天色朦胧,悄然离去。
黛云在马车中坐立不安,深深地呼出口气后,这才借着幼香的搀扶下了车。
“殿下莫做多想,先进去便是。”德昌见她心绪不宁,小声在一旁提点道,“若真遇见个什么,我们主仆三人便见招拆招。”
黛云重重地点了点头,方迈出一小步,便看见有个人匆匆忙忙地跑出来。
这人她瞧着很是面熟,正是江勉的亲卫。
“卫阳?”黛云下意识地唤了他的名字。
卫阳似有急事,原本尚想不管不顾往外冲,可见着来人是黛云后,这才站定同她行了个军礼:“公主殿下万安,还望恕卑职冲撞之罪。”
“无妨,你且去……”黛云摆摆手,并未在意,可转念一想,又问道,“你家将军可在府中,我来寻他的?”
说到江勉,卫阳紧绷的神色倒缓和了些,不假思索地回答:“将军这个时辰多半是在书房看书,殿下既是来寻将军,不若让卑职为殿下开路。”
黛云眼下对江家有些怵得慌,但这卫阳却是江勉跟前信得过的,是以便也顺口答应下来。
卫阳小心地为黛云引路,不曾想却是愈走愈远,竟比江杏白那处还偏僻些。一路上枯叶零落,似乎有人随意地扫了遍,之后再无关注。
湿漉漉的鹅卵石小路,着实湿滑难行。
“殿下仔细着脚下。”幼香素知黛云跳脱,便是在平地上也能摔了去,是以凑到她耳边小声道。
“我知了。”黛云心不在焉地应了,可心思早已飘到了旁的地方。
江家而今有三房。
江勉乃是长房长孙,又新封了将军,本是该极受重视的,怎会住在如此偏僻的地方?
幼年时黛云并非不曾来过江家。江杏白住的偏,是因着常年生病不喜热闹。
但那时江勉住的,可是三房仅次于主宅最好的院落。
“你家将军何故搬离至此?”黛云不由得皱眉。偏生江杏白又是个闷葫芦,什么坏事都不予她说。
卫阳似乎是早便不吐不快,见黛云问起,干脆竹筒倒豆子般道:“若不是有些家伙鸠占鹊巢,我们主子何必住得这样偏?”
“谁能想到,安少爷连兄长的宅邸都贪。我们主子大度,懒得同他争,换做我……”卫阳当着黛云的面,不得不收着些,只能悻悻地闭了嘴。
谁料,黛云同他认识的那些名门淑女全然不同,叉着腰替他将剩下的话说了出来:“江安那个小兔崽子敢做这事!换做我,我宁可将宅子拆了、砸了也不予他住。”
“这他都能忍的下,我都该替他急了。”黛云语速极快,看得卫阳是目瞪口呆、自愧不如。实在是黛云过于惊讶,她非不是不知道江安,但所听的多是好话,便不曾在意过江杏白的这个庶弟。
直到德昌在一旁轻咳了两声,黛云和卫阳才发现,江勉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二人跟前。
卫阳忙收敛了表情,上前一步跪下道:“主子恕罪,卑职方才正要外出办事,凑巧遇见映福公主来寻主子。”
“嗯。”江勉不置可否地应了声,似没怪罪卫阳的意思,挥手示意他先离开。
方才骂的最为卖力的黛云,此刻当着江勉的面尤自觉面热。
江勉见卫阳飞快地没了影儿,这才站在黛云跟前解释道,“那些东西不过祖荫,勉志不在此。”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比先前卫阳说的所有更令黛云生气。
“是我多嘴了。”有股好意被人糟蹋了去的失落,黛云想不通江勉和江杏白,为何都要选择忍让,“我原是无立场过问江将军的事的。”
江勉的反应,实在令人气馁。
他不该是这般态度的。
他应当是初见时冲入人群,想为她解围的模样;或是回京游行时,那般风光恣意的模样;他……
黛云难过地发现,自己对而今的江勉,实在不够了解。
她垂头丧气地抿着嘴唇,没有回应江勉的话,却是摇着头道:“幼香、德昌,你们离远些,我自与将军说。”
阿勉哥哥又变成了生硬的将军,江勉心中本就带着异样的失落。可听到黛云的尾音已沾染上了丝哭腔,他更是没由来地烦躁。
“杏白姐姐不是生病。”等德昌把欲言又止的幼香拉走后,黛云这才呓语般说道,“她被人下了慢性毒药。”
江勉顿时目眦欲裂,说不出一句话来。
黛云没有等到他的回应,干脆自暴自弃地吼叫般哭到:“杏白姐姐不愿意说的。我来寻你时想了一夜,黛云愚钝,想出其中原由!”
“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此磨难,你和杏白姐姐若是要怪我多事,那便骂我罢!你若是不高兴,你们的事情我不便不再管了。”
黛云越说越觉得委屈。分明江勉不曾说过什么重话,可她就是觉得有着十二分的伤心。哭得不能自已。
又抽噎了几声,这才断续地说道:“我虽不太了解……了解你们家的事情,但这岂是你上下嘴皮子一碰,说不要便拱手让人的!”
“你就是个笨蛋!”黛云从怀中掏出帕子在脸上胡乱地抹,赌气般把心中的话全都宣之于口。“你自己都不在意这些委屈,我要如何为你鸣不平!”
黛云赤红的双目刺痛了江勉。
他自幼早慧,漠北征战早早教予过他,如何洞察人心。
江家三朝文臣,只出江勉一人为将,家中旁人虽未明说,却事事微微间,都叫他觉得很有些格格不入。
那些人,都是他的至亲。离家太久,便是回忆中,都曾对他们寄予过至美的期待。
但事实是口振聋发聩的巨钟,汹涌而来的失落,曾不止一次令江勉产生眩晕般的感觉。
他有时会问自己,若不曾有过幻想,是否尚会好受分毫。可风沙之下成长的铮铮傲骨,令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服软。
功名利禄、祖荫尔尔,便让安逸之辈去争得头破血流罢。他站在偏僻的院落里,嘲笑远处的其乐融融。
但他没想到,有人会害了家中唯一待他如旧的阿姊至此。
然后,他的盔甲被黛云的眼泪洞穿,就这样大刺刺地暴露出,即脆弱且受伤的本质。但黛云的眼神,却又给了他一种,受人保护着的错觉。
所以,丢盔弃甲,也可为将军。
“勉知错了。”江勉伸手,轻柔地拭去黛云眼角的泪珠,再一次将她揽在怀里,“知错了。”
“杏白姐姐的事情,我同你一齐面对,定要将那贼人抓出来。”
黛云发泄过后,便没了怒气,见他如此示弱的模样,又生出些难过,于是含泪笑着予他保证;“你我二人合立,还怕他区区小人。”
“好。”江勉神色坚定,一如他往日接下军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