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云和许云韶早先的书信往来,成了迅速达成共识的一大助力。眼见谈话将要结束,便打算尽一二地主之谊:“许姑娘行水路来京,一路上舟车劳顿,不若由某安排小憩片刻。”
许云韶笑着同她道谢,却是婉拒了:“有劳苏先生美意,不过我却是打算,午后去造访渔宁港的。”
“徽商有固定的路线可走,至京城必停于此。他们常年在外奔波,书信杳杳,难觅踪影。我是想去看看,可否能寻着当日同我兄弟一齐出门的老乡。”许云韶如实以告。
黛云有些唏嘘地颔首:“那个地方我幼年时似乎去过。你初来乍到本该相伴同行,只是恰遇自幼感情甚笃的姐姐感染风寒,须得过府去探望才行。”
章禾自是清楚她的意思,便同许云韶道:“既然如此,便由我陪许姑娘去趟渔宁巷。”
于是四人便在煊听楼分别。
“我且想想。”黛云盘算着家中尚存着哪些滋补之物,随即敲定道,“去岁宫里赏了三盒血燕,还有一株千年人参,送予杏白姐姐甚好。”
“殿下安排便是。”江勉知道黛云同阿姊关系亲近,虽知这些药材补品很是罕见,却也不想拂了黛云的兴致,便大大方方地答应下来。
“不过。”黛云顿了顿,有些惋惜道,“我这几日虽有练习你所赠的弓,但似乎尚不得要领,不知能否得你再指点一二。”
还不待江勉回应,黛云又似生怕他拒绝般,有些羞恼道:“若是你不得空闲,便作罢了。”
江勉方沉浸在前一句话,便又很快被唤醒,声音不觉都大了些,所想的话脱口而出:“殿下的事情,无论如何都是有空的!”
熙熙攘攘的繁华街道上,不少人都往他们这处看来。黛云快速溜进马车里,又探出来个小脑袋,偏着头笑道:“你方才答应的可不许耍赖。”
“开路的事情,就劳烦将军了。且先回公主府去,取我的东西罢。”黛云笑嘻嘻地又钻了回去,配上她今日穿的一水儿鹅黄色的襦裙,显得分外活泼可爱。
不得不承认,江勉的态度极大地取悦了她。
江勉失笑,从未如此乐意地为某人鞍前马后。
一路未停到了公主府,江勉只听得黛云说了句:“且先等等我。”便见她一溜烟地跑了进去。
再见时,黛云已是换了身行行动方便、束起袖口的圆领袍,怀中还抱着九曜。一个圆润的小丫鬟正捧着数个锦盒,喘息着跟在她身后。
“如何,可不曾叫你等的太久。”黛云用袖子擦拭额头的薄汗,语气中带着些得意。面对自己所期待的东西,她惯来是行动极快的。
江勉失笑,他是见过江杏白收拾的,原以为黛云不过是随口说说,而自己等她些时候又有何干系。是以面带惊讶道:“等的是殿下,岂会觉得久。”
“回京两日,嘴巴倒是甜了不少。”黛云像只被摸顺了毛的小猫,正发着幸福的呼噜声,但嘴上尤要卖乖。
江勉偏头去笑。
江家并未分家,是以江勉仍居住在江丞相的丞相府中,离着公主府不过一条长街的距离。
黛云一路虚掩着帘子,瞧见了江家的匾额未多时,马车已稳当地停了下来。
借着江勉的搀扶,黛云轻快地跳下马车。
江家虽大,但于她而言却是轻车熟路,拐过七八个曲曲折折的庭院楼阁,这才到了独居一隅的、江杏白的小院子。
“这盆绿牡丹开的很是巧妙,如此娇贵的花朵,也唯有杏白姐姐能养出来了。”黛云见着门前矮凳上的花钵,出口夸赞道。
“阿姊近来没少花心思,还总念叨着它总不出芽,许是养不活了。”江勉正温声同黛云解释,却听得门外传了阵男子的交谈声。当下敛了神色往外看去,正见着江杏白的贴身丫鬟荣秀,引着一男子小心地踏入院中。
不是罗霁又是谁?
黛云也因着江勉陡然严肃起来的神色注意到他们。京城的制衣行当已是一家独大的局面,若想要穿着得体,似乎别无他选。
对于罗映夏,黛云自是不喜。
可罗霁却不同,他有几分肖似松妧公主。虽江杏白矢口否认,可黛云见着他便总会想起阳平世子,是以态度也较为举棋不定。
“荣秀!你是如何当的差,主子尚在病中,何故引了外男进来。合该将你发落出府去!”这还是黛云第一见江勉发火,厉声厉气的架势,让黛云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人在沙场待过多年。
荣秀比幼香得体些,没给叫吓的慌了神色。她跪在地上,指着面色苍白的罗霁道:“这位是罗家的先生,来给大小姐送衣裳的。大小姐说,您的衣裳她要亲自过问,也是经了大小姐首肯,这才引了罗先生进来。”
江勉没想到她会如此说,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还是黛云浅浅地拽了拽他的衣角,假装无事般、用浅笑掩盖住自己的惊讶:“荣秀你先起来,我与你们一同进去。待东西送罢,你便送罗先生出去,不容有失。”
“多谢映福公主。”荣秀忙道。
“我也去。”江勉几个呼吸,将脾性压下,似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但眉眼中仍蕴藏着几丝隐怒。
黛云小声地安抚他道:“你当是该与我同行的。”
所以当半倚在卧榻之上的江杏白,见到齐刷刷涌入的五个人时,连掩面咳嗽的动作都顿住了。
“杏白姐姐,你现下感觉如何?”黛云有些尴尬地同她解释道,“方才我们在门口遇上的。”
“大小姐,罗先生将您先前点名要的衣裳送来了。”容秀因着江勉的态度,不敢让罗霁近身,举着托盘跪在江杏白床边。
江杏白在黛云的帮助下支撑着坐起来,仔细将衣裳放在手里摩挲,半晌才笑道:“是极好的衣裳呢。”
担忧的望向江杏白饱含期待的眼神,黛云心中一个趔趄。
“既然江大小姐合意,某便先回去处理剩下的订单。”罗霁自进屋后,就被江勉盯着,着实有些不自在。隐晦地又忘了江杏白几眼,便匆匆而去。
“容秀,你送罗先生出去吧。”江杏白勾起抹苍白的笑意,仿佛将黛云的心整个儿揪了起来。
容秀本能地察觉到了自家小姐的异样,动作麻利地领了罗霁出去。
待他们走后,江杏白这才开口道:“阿勉,陛下体恤,允了一月假期。这身衣裳叫他们改了数次,做成了极为方便的样式,想予你日后在营中练兵穿。”
江勉捧起托盘,似乎有千斤重。他想开口说话,可却只能溢洒出几声呜咽。
“江……你可别在这傻站着,去将衣裳换了,同杏白姐姐瞧瞧才是正紧。”黛云感觉到江杏白抓住了自己的手,又轻轻晃动,似是有话想同自己说,忙开口把江勉支开。
黛云先前在宫中遇险时,已是清楚江勉耳力过人,是以见江杏白迫不及待地想要同自己说话,立即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过了约莫半注香,这才开口道:“杏白姐姐有何要同我说的?”
可江杏白却只是暗自垂泪,一声塞一声压抑地抽泣,听得黛云都想跟着恸哭一场。
“杏白姐姐,你可莫要吓我,你知道我素来不擅长处理这些的。”黛云慌忙掏出帕子要替她擦拭,可颤抖的指尖早已变得十分无力僵硬。
黛云从未见江杏白如此,她分外惊慌地开口道:“你和我说,究竟发生了什么,眼下……眼下阿勉哥哥也回来了,我们便可终日如幼时那般快乐。”
江杏白在她笨拙的安抚之下渐渐平静,复又挂上了一抹浅笑,可黛云却更加心惊,生怕她只是将情绪藏了起来。
“杏白姐姐,你一定要同我说的,你说过早便将我当做你的亲妹妹了!”
“云云。”江杏白的手完全从被子底下伸出来,露出了分外白净的手腕,青色的血管就那般狰狞的暴露在黛云面前。
她何时这般瘦了,分明三日之前还是好的。黛云着实是不可置信,依照江勉的态度,见着亲姊如此,是断然不会抛下她的。
黛云耳聪目明,怎会想不出。
为了不叫自己扫兴,江杏白宁可隐瞒病情,也要江勉陪着自己去见许云韶,而非爽约在家。
不觉潸然泪下。
“傻丫头,你央着我别哭,怎的自个突然哭起来。”江杏白声音微弱,似带着浓浓的倦意。可她却仍旧强打着精神,将腕上的金钏儿取下。
“这是我母亲留下的,她让我代她去看阿勉日后的妻子。”江杏白如此说,更像是在交代后事。
黛云飞快地抢先一步道:“我不会要的,不许给我,你要好好留着的。”
“我很喜欢……很喜欢你方才唤阿勉,叫做阿勉哥哥,就像儿时那般。”江杏白无力挣扎,可却还是努力地开口说道,“我留意过的,你、你因着不知该如何唤阿勉,总叫他将军。”
“答应杏白姐姐,日后便如儿时那般可好。”
黛云哪里会拒绝她,梨花带雨地重重应了一声。
江杏白露出了释然的笑意,便要闭上眼睛。
黛云这才如梦方醒般大喊起来,跌跌撞撞地起身要替她去寻御医,正撞入了眉梢尚存着笑意的江勉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