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
谈立舟率军镇守边陲前的欢送宴会。
大将军坐在珹帝身侧,举着酒杯朗声同大家挥别,谈笑间满是壮志豪情。
可江勉却悄悄乘着人群无暇顾及自己时,溜到了不远处的高台之上,他的手心中,正攥着个丑陋却充满心意的发簪。
这个角度看不见依偎在母亲身旁,抬首望烟花的黛云。
或许之后的很多年也会是如此。
他早从舅舅那处得到了消息,漠北的内乱,是一场空前绝后的奴隶起义。这些年漠北对奴隶愈发严苛,甚至有人做起了将他们贩卖到京城的勾当。
一个未曾被收用过的漠北少女,只需要出得三匹绢帛。
不少商贾家中,少则数个、多则数十个,尽是漠北女奴。只因她们不仅样貌出众,又实在是价格低廉。
长此以往,漠北奴隶自然被迫反抗,以至于波及宣朝边陲。珹帝这才因此派了谈立舟挂帅出征,镇守千秋关,使得漠北内乱不至于波及到宣朝百姓身上。
江勉垂眼凝视着手中悄然露出的、发簪上嵌着的红宝石,心中颇为踌躇。
当日被燕乐长公主开了玩笑话后,他便自觉无力,央舅舅谈立舟教授武艺。一晃三月已过,他虽尚无所成,但受其影响,心中亦有了为君马上定乾坤的凌云壮志。
可家中父亲和祖父本就对他习武颇有不满,一旦谈立舟离开,他要想再受到同谈立舟这般水平的将才指导,无异于登天。
同舅舅畅谈一夜后,江勉最终还是决定随军。
去寻找他的家国天下。
“你是舍不得舅舅吗?”黛云总算在这个不起眼的角落中,发现了悄然无声的江勉,一路小跑到他跟前,故作成熟地问道。
“不。”江勉摇头,同她四目相接,“我只是舍不得京城。”和这城中人。
“明日我会虽舅舅去千秋关。”江勉的声音比他的眼神更显坚定,望向黛云双目中烟花的倒影“边陲一日不宁,勉一日不归。”
黛云半张着嘴巴,却是一个字都吐出来,最后只能急切道:“可是、可是……你要早些回来!”
“臣子遵旨。”江勉郑重地对她做了个长揖,未能被完全藏住的发簪露出了个边角,叫黛云眼尖瞧着了。
“臣子愚钝,只能做出此等样式,还望公主不弃。”江勉这才记起手中还拿着份告别礼物,连忙将掌心松开,递到黛云跟前。
黛云从未见过如此样式的发簪,但却瞬时叫感动填满了心尖。
映福公主什么样华贵的东西没见过?
将簪子双手捏住,生怕摔了它去,黛云感受着上面的温热,又望向江勉手掌中的勒痕,忽而打定了主意,飞快地开口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千万不要走!”
“是。”
黛云飞快地往下跑去,她记得不远处有个花园,里头种着好些垂柳。
但柳枝的韧性却不可小觑,夜里土地因沾着露水而显得有些湿滑,黛云一个不留神的功夫便摔倒在地。
顾忌着手里的东西,她匆忙爬起来,反复确认了无事后,这才松了口气。
等江勉再看见黛云时,她身上面上都沾着些泥土,发髻也乱了去,可双眸却显得更加神采奕奕。
一条细细长长的柳条被递了出去,黛云的声音带着些自豪,“这个送给你。”
自当日被燕乐长公主闹了玩笑后,她便拜在了京城闻名的先生名下做了个小学子。才方上到了折柳送别。
江勉再拜,珍而重之地将柳条揽在怀中。后来的很多年,那都是他目光所及之处的唯一一点春色。
焰火放过一半,珹帝便离了席,将热闹交还给众人。至于黛云和江勉的婚事,却并未提及,想来江丞相事先已说好了。
自然也有人立马就想去和江勉攀谈的,无奈他却是一派不胜酒力的模样,慵懒地用胳膊支撑起脑袋,望向空中转瞬即逝的焰火,眼神中满是迷离之色,欲眠未眠。
“江小将军酒量不佳啊。”帮腔的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赵贤,算是江丞相的知交好友。
“让赵将军见笑了,再邀你小叙一二,叫我这孙子好好给你赔个不是。”江明知浸淫官场多年,又与他知根知底,哪里不知道这人打的是什么心思。但对方为人正直,自是希望江勉能与他结交。
不过珹帝生性多疑,纵使是他们这些德高望重的老臣子,也得小心着应对。武官交流本不是什么大忌,可眼下当着众人的面说开了,也算是省了桩麻烦,免得日后遭人话柄。
二人一唱一和。
怎奈他们位份极高,江勉即使陷入酣睡,周围人也乐得说些吉祥话来奉承他。不过转头,又寻着个其他结交的对象,三三两两交谈去了。
黛云往江勉那处瞧了半晌,见他着实醉的彻底,心中不免取笑了他两句。
“黛云姐姐,黛云姐姐。”正想得出声,却听见身后有人小声地叫唤,不是怀姌又是何人。
黛云正要对她报以微笑,却见怀姌神色有异,于是悄然离席,走到她身侧,关切道:“怀姌?你遇到什么事情了。”
怀姌却是不言,只将黛云拉到了一片柳林的深处。当日黛云正是从这里折下了段柳条赠与江勉,但过去多年,却寻不着是具体哪株了。
“怀姌,莫要再往里走了。”但今夜月色浅薄,瞧着忽明忽暗如发丝浮动柳树林,黛云心中哪里能生出丝毫回忆往昔的温馨,“眼下无人,你有何事情的话,在此说便是。”
怀姌仓皇环顾四周,这才从怀里掏出来块绢布,似乎包裹着什么物什。她急忙将东西往黛云手里塞,着实吓了黛云一跳。
黛云并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虽然秉性纯善,但也知道此乃宫闱之内,须得谨言慎行。因此却只是稍后退了一步,并未接手,蹙眉道:“怀姌,你这是何意。”
怀姌闭口不言,还想再将手里的东西往前送。饶是黛云年岁和身量都比她大些,一时间心里都有些发憷,声音也高了些:“我不要你这东西,再不说的话,我可就回去了!”
见怀姌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黛云直觉觉得这事不是自己能够插手的。当下不在犹豫,把心一横就要离开此地。
怀姌仿佛幡然醒悟,作势要去和黛云拉扯,却被一道凌乱的脚步声制止了去。由于看不清来人,她本就慌张的脸色,变得格外煞白。
黛云在一走了之和带着怀姌藏起来之间徘徊了一瞬,还是拽上了六神无主的姑娘。
怀姌开口想叫,却被黛云一个眼神制止了。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黛云只觉得身旁的怀姌抖的愈发厉害。
树影被来人拨开,借着微弱的月光,状似鬼魅。怀姌再坚持不住,甩开了黛云,哆嗦着跑往远处。不知是有意无意地,之前一直试图塞给黛云的东西被遗落在地。
万幸摔在初生的草地上,并未发出声响,但内里的东西却也显露出来了部分。黛云来不及在心中大骂怀姌,三两步上前将东西踹在怀中,并未细看。
若实在不行,带回去了便将其销毁,当做无事发生。总好过留在此处,让有心之人发现了,再查到自己头上,才是真正地百口莫辩。
周围的声音渐渐不可闻及,黛云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了下来。正准备悄声离开时,只觉得手心里冰凉一片,全是涔涔冷汗。
“殿下莫怕,是臣唐突了。”这声音说德极轻,但对黛云而言却仿佛是道惊雷,吓的她再熬不住,匆忙向前跑去。不料却是脚下一软摔倒在地。
方才说话的人却不仅没走,而是蹲在她跟前,似乎是打算替她查看伤势。黛云这才觉着,对方有几分眼熟,可这人不是吃多了酒伏倒在桌边了?
不过现在黛云却没情绪细想了,来人是江勉,总比其他心怀鬼胎的人强上数万倍。心中安定下来后,才觉得脚踝上是钻心的疼痛,加之方才又受了惊,不觉落了泪。
“殿下……臣是见殿下走的匆忙,又听见了争执,这才跟过来查看。”江勉一直都知道,黛云小时候受了伤便会哭,忙慌乱地同她道歉。
不过对黛云而言,他越解释,心中却是越委屈,伸手锤了江勉一拳,哽咽道:“你这家伙,大晚上吓我做什么!”
江勉自知理亏,连耳朵根子都红了去,双手都不知该放到何处了。
黛云撇撇嘴,只觉得脚踝已经肿胀起来,指尖颤抖着轻轻揉捏了一下,顿时疼的龇牙咧嘴。
“若不是你,我哪能摔了去。”于是有些自暴自弃地任性起来,将所有的过错全推给了江勉“我现在走不了了。”
江勉于是在黛云面前,半蹲下身子柔声道:“是勉考虑不周,自当背殿下回去。”由于带着一点私心,坦荡多年的小将军,偏头用夜色掩盖了紧张。
黛云却想着小时候的事情,变得犹豫起来。可无论如何她今日自己是走不回去了,一咬牙,便环住了江勉的脖子。
紧接着,黛云便被江勉有力地托起,于是她小声地惊呼了一句。江勉不言,但却每一步都走的十分稳当,生怕颠着了黛云。
黛云趴在江勉的后背上,不觉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暗自窃喜道:看来节制饮食也算是卓有成效。自己悄悄地闹了个红脸,连忙将脑海中的想法摒弃了。
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你不是吃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