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云心中已又有谋划,但明日究竟成败与否,尚是未知之数。因此也并未太过纠结,同江杏白仔细商讨了一阵后,二人便渐渐睡去。
许是睡不惯客栈的床,尽管黛云昨夜睡得极晚,但醒来时,天将将大亮。
见着江杏白尚在熟睡,黛云不忍打搅,悄悄洗漱后便打算下楼去叫厨房准备些饭菜,预备着给桂初送些。
可将将关好门,黛云甫一转身,便瞧见了端坐在楼下喝茶的江勉。
“江将军怎么来的这般早。”黛云同江勉对视,见他慢慢放下茶盏,起身往自己这边走来,于是率先开口,“杏白姐姐尚未睡醒呢。”
“不放心阿姊和您,故而晨起时点过卯便在此候着了。”江勉有些刻意地先提及江杏白,好将自己对黛云的那份担忧藏在后头。就像小时候,藏起来的那堆话本一般。
尽管他面上不显,说得光面堂皇,心中却扑腾不止。
昨夜他辗转反侧,想了一夜。尽管阔别多年,黛云的变化同先前大相径庭,几乎到了全然认不出的境地。可幼年时的感情,和隔着千重万重山的思念,又岂会因着样貌改变而消散了的?
那可是映福公主,自幼和他感情甚笃的小小未婚妻!
想通了这层后,江勉不由自主地开始期待,起床后又能再次见着黛云。
然而,不知是该伤心还是该高兴,黛云着实并未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笑着说:“那可巧了,既然将军早早来了,我便请将军吃顿早膳吧。”
江勉其实早先便在军营之中吃过了一顿,但眼下黛云说请他,即使有着满腹的饱足感,他心中也不愿拒绝。
“小二,你们这店有何好吃的?”见黛云欢快地扭头呼唤启堂的小厮,江勉心中忽然觉得过去十年的边塞生活,亦是万分值得。
“那您可得试试我家老师傅做的豆浆油条了。”小二洋洋得意地自夸,又用眼神示意黛云,“喏,就像您旁边的那几位客人吃的那种。”
“把油条泡在豆浆里,这般吃法不会觉着腻吗?”黛云偶尔来了兴致也会去蹭择梧书院的早膳,喝两回厨房新磨的豆浆。但小二这个提议,却是头回听说。
“我说再多,倒不如您二位亲自试试。”小二笑得谄媚。
“豆浆凉了就不好喝了,那便先上两份你说的,再令配些面点。”黛云虽然知道这小二在故意卖关子,却是难耐心中的好奇。
黛云还不忘同江勉说道:“先说好,若是吃不惯,那可不许赖我。”
“那是自然的。”江勉连连保证。
小二乐呵着应了声,手脚麻利地进了厨房,很快就将餐点端了出来。
热腾腾的豆浆配上将出锅的油条,香气四溢。
沾上口香甜的豆浆,原本酥脆的油条变得有些筋道,软硬适中,带着些许回甘。虽说是极为简单的食物,但因着用料不错,味道却是胜过好些名菜。
热食下腹的感觉叫人分外欣喜,黛云舒服地眯起眼睛,冲江勉笑道:“你在千秋关待了十数年,可吃得什么?”
“千秋关土壤贫瘠,长不出这样好的豆子。”江勉回味着口中的细腻,笑着答道,“多是黍粟麦菽,佐以菜羹、炙羊。”
“天天如此?”黛云着实惊疑,她本是随口一提,却不曾想江勉身为江丞相的长孙,这些年来竟然吃得都这般粗犷,“你不是将军吗?怎还会吃这些东西?”
江勉本就是江丞相的长孙,钟鸣鼎食之家养出来的公子,这些年竟是过得这般日子。
黛云这话,确颇有些不食人间疾苦的味道,叫江勉心中一沉,但还是如实回答道:“我长到可以参军的年龄后,舅父将我安排在他麾下做得马头卒。”
那段时日,算是江勉最难熬的时光。军中谁人不知谈将军的大侄子,成了最某等的小兵,于是不乏有人对他吆五喝六,呼来唤去。加之漠北骚乱不断,戍边将士不得不常常出兵防御。
所以动心忍性,所以他可带得一队精兵,将漠北蛮夷驱逐出千秋关外。
这并非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但细细回忆起来,倒如裹挟着漫漫黄沙的胡地朔风般,刮得人生疼。
可黛云却不知道,心中忽然泛起无可比拟的失落酸楚来,江勉的神色略显黯淡。又沉默地再往口中送了勺豆浆,勾唇想以笑容来缓解气氛,但试了几次却都没有成功。
黛云自觉失言,却不知如何开口同他道歉。江勉虽只说了短短数字,但却不难叫她想象出,那定是段艰难的日子。就像自己入学之后,面对头痛的繁复课业一般。
但很显然。江勉的处境是险象环生,而她却是性命无虞。
黛云素日惯于活泼,不知如何面对这般严肃的话题。又忽然觉得便连令自己烦恼了许久的,择梧书院和罗家绣坊之间的龉龃,其实也难以比拟边塞的战事。
不觉,心有戚戚。
黛云深深呼出口气来,有些掺杂着触动的委屈,小声道:“我原是无心问的。”
不过江勉短暂的失态后,紧接着又释然道:“殿下不必介怀。自漠北奚吉单于即位,边关安宁,已是有所改善。”
“奚吉单于?”黛云虽不知边塞情况,但也听说过这位奚吉单于原本只是个寂寂无名的私奴。
“虽然这话我不当说,但奚吉的确是位贤明的领袖,自他即位后积极肃清了在边塞游荡的牧匪,这才有了边塞的安宁。”若非如此,江勉怕是需再守数年千秋关。
“虽说不知这过程有多曲折,但想来你为此定然也付出颇多吧。”黛云凝视着江勉粗粝的手掌,想起多年前江勉执笔绘书的模样。她蓦然抬首,眉眼含笑,目光灼灼地望向江勉。
“是啊。”江勉被她这般夸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黛云又缠着江勉说了许多漠北的事情,放才等到江杏白起身下楼,又去何小大夫处接了桂初还家。
好在歇息一夜后,桂初的精神恢复尚且不错。听着黛云说要将她送还家中时,虽然面上露出了担忧害怕的神色,但还是抿着嘴乖巧地应了下来。
“没关系,苏先生会想办法说服你家里人的。”黛云摸着她的头安抚道,“可还觉着哪里有不舒服的吗?”
桂初沉默地摇摇头,伸手拽住了黛云的衣袖。
江勉现下还出不得青关驿,只看着她们另由江丞相府的小厮驾着车,愈走愈远。
车内,黛云正打算开口询问桂初,她昨夜的异常行径时,桂初却是先开了口道:“苏先生……我的事情,太、太麻烦您了。”
黛云蹙眉,见她这般底气不足,眼神满是担忧:“桂初,你可是遇到什么事情了?这位是江丞相的长孙女,杏白姐姐,是个极好的人,你定可放心说。”
桂初看了看江杏白,又盯着黛云,过了许久,才小声地开口道:“我偶然听说,我姐姐的小作坊先前出的意外,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不过听章先生说,你姐姐的收入,至多只是让你家过得稍微好些。”黛云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你还听说了什么?”
“我被他们发现了。”桂初摇摇头,叹了口气,对自己没听到之后的事情大为失落。
连这般一个小小的作坊都要吞并了去,罗家究竟是何用意,黛云也拿捏不准了,于是还是决定开口安抚桂初道:“有些事情,你年纪尚小,恐怕是不知根底。你毋须自责,这事苏先生管定了,定会帮助你家渡过难关的。”
“但是罗家有一整个商会,苏先生连今年的束脩都没收到。”桂初哪里知道黛云的身份,小声地说着自己的担忧。她昨夜情急,如救命稻草般抓住了黛云,但现在冷静下来后,却并不愿意令她犯险。
她所言不虚。
书院的学生近来愈发的少了,除了些借宿的外地学子在准备四月份的殿试外,鲜有入学的小学子。章禾无法,又不愿总要黛云出资维系书院的开销,只得以化名编写话本,来维持生计。
“不妨事的。”江杏白见黛云面上泛起红霞,以帕掩面而笑,打趣黛云道,“有我在这里,苏先生不会一点束脩都没有的。”
“是真的吗!”桂初显得有些激动,语气中满是惊喜。
黛云却是听到了她语气中挪揄的味道,若非当着自己学生的面必须正经些,她定是要仔细同江杏白闹一番的。于是在桂初看不见的地方,嘟嘴对江杏白做了个鬼脸。
“是真的。”江杏白看见了黛云的动作,但嘴上还是忍不住应和道,但最后又端正了神色,嘱咐桂初道,“等会见了你母亲和阿姊,定要把你方才同苏先生说的话仔细告诉她们。”
桂初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对之后的事情既担忧,又有所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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