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云顿生唏嘘。
江杏白念她尚在病中,不宜思虑过重,故而另说了几句体己话、央她养好身子后,便也道了告辞。
黛云眼下倒也有了些倦意,沾着床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长,醒来时天色将将露白。
许是江杏白的那番可心的话,叫她放下了连日来的担忧,一扫先前的颓唐,竟然是大好了。
颇为欣喜地支起窗户,往外瞧去。
只见远山深邃、凉风渐寒,吹得闷在屋内许久的黛云,大为畅快,不由暗道:既是这段时日都未曾去书院授课,倒不若等会去瞧瞧,也好趁此透口气。
黛云领着幼香迈步进入书院时,天空攸然飘落了几滴小雨。
章禾将举着书卷的手背到身后,在一堆学生中望向她,微微笑道:“您来的可也巧,今日正好是上到《为政》的开篇了①。”
“苏先生好——”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喊起来,将尾音拖得老长。黛云对他们本就是一派温和的脾气,自然很受这些孩子喜爱。
“诸位早,章先生早。”黛云熟练地翻开书册,“这一旬轮到我为诸位授课了。你们可有温习过今日要上的内容?”
“先生我会!”有个心急的孩子,不等她点人便先站了起来,“‘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桂初说的很好,大家跟着我念……”
课毕,大多数孩子们围在这位神秘的女先生旁边,分享她不在时书院的趣事。但黛云仍不可避免地发现,书院的学子,相比于半月前,竟然只剩不足一半。
虽然早有准备,但黛云仍旧不可避免地心中一阵酸楚。
“苏先生,这位夫人说她是桂初的母亲”幼香面露难色地领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走到黛云跟前。
“我是来接桂初回家的。我同罗家商量好了,将桂初送去做学徒。他们管吃管住,还教习手艺。等桂初年长一些,更是可以同她姐姐那样自立门户!”桂初的母亲说话很是直截了当,叫黛云愣了神。
她没想到,竟连桂初也要走了。
桂初家境尚可,供她读书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也是为数不多能够一次性将束脩付齐的家庭。更何况,近来并不曾听说她家中出了什么变故。
怎么好端端地也要将孩子送去做学徒了?黛云当下决定,桂初继续留在书院的读书的机会,是应当能够争取的。
“娘!我不去!”桂初早知道了这个消息,见了她娘出现,立刻往两位先生身后藏,拽着黛云的衣角,就是舍不得撒手“我喜欢跟着先生读书,我要留在书院里。苏先生,您帮帮我!”
黛云见状,本能地伸手回护桂初,碍于孩子在场,也只能压下自己真实的脾性,隐晦地蹙眉问道:“夫人,您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或许择梧书院能从中调停一二。”否则怎会突然不叫孩子上学了?
在桂初的母亲看来,这仿佛就是黛云在咒她,于是一手掐腰,一手指着黛云便骂道:“呸呸呸,你这先生做什么咒我。可是见了我家桂初年年的束脩都比别人多,怎么的?舍不得放人了?”
“我瞧你这书院也破败了,为何不肯放别人去过好日子?”桂初的母亲越说越离谱,惹的女儿只能放开了黛云,转而去拉她,生怕她再说出什么话来,让黛云和章禾下不来台。
“夫人慎言,择梧书院不屑于做出此等事情。”黛云何曾被人如此指摘,就连幼香都义愤填膺地撸起袖子,要同她理论,却被章禾一把拦住,附在她耳畔道:“莫要给你家主子生事。”
母亲来书院接自己孩子,他们哪里有不交的理由,这也是当日黛云亲口说的。或许,桂初的母亲根本就是有备而来。
只是为何偏偏是桂初呢?
黛云心中难免有些失落。这孩子分明是这些小学子中,最上进,最聪明的。
“我瞧着先生衣冠楚楚,就莫要打扰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发财了吧!还看什么,快些跟我到罗家过好日子去!”
眼睁睁看着桂初小小的身影在雨中消失成了一个黑点,直到她悲怆的哭声也再听不见。黛云将目光移到了远处缓缓落下的最后一瓣梧桐叶上,正如她此刻的心情。
“桂初的姐姐梅初,的确在罗家做过学徒,眼下全家都靠她一个养着,但胜在收入尚可。桂初的母亲也并非第一次来书院,但她素来都是客客气气的,不知今日为何此急躁。”
章禾对此很有些疑虑。
“你的意思是,她们可能确实遇上了什么事情。”黛云收敛心神,同章禾微微颔首,忽然有了继续坚持的理由,“那我更要要查个水落石出……就当是为了桂初那孩子叫我一声苏先生。”
果真,三日后德昌带回来的结果,毫不出人意料。
借着桂初母亲透露的那点信息,叫他查出桂初的姐姐梅初曾是罗家收授的第一批学徒,而今已自立门户。前段时日因为得罪了位难缠的客人,导致铺子几乎要无法经营。
自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去求罗娘。
不过罗家又岂会平白无故趟这趟浑水,竟授意桂初的母亲挑授课的时间来书院生事,又大肆将罗家绣坊宣扬成个极好的去处,真真切切是做给书院孩子们的父母看的。
他们当年允许梅初自立门户,是为着吸引更多的学徒。而今桂初的母亲不惜闹这一场,也要将小女往那处送,更是佐证了梅初确切因此挣了些银钱。
悄无声息地下了一盘大棋,入局的又岂止梅初、桂初姐妹。
罗家的掌舵人罗娘,着实不容小觑。
“这简直是……”章禾得知消息后如鲠在喉,却沉默了许久,只缓缓吐出来四个字。
“正巧书院将放授衣假②,我这儿有个法子,但需得你亲自跑一趟。”黛云面对正事素来认真,尽管先前突感风寒,也不遗余力地思索着破解之法,眼下正好能从容应对。
“还记得前段时日被逼得退隐徽州的许家不?”诚然被罗家打压而在京城无法为生的绣坊,并非只有这一家。但许家却是底蕴最为深厚的,也是名气最大的。
“确有传闻说,许家已不再出绣品,反倒在新安江畔做起枇杷生意了。”这在京中算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章禾也听过只言片语。
“便是这种百年世家,又有几个有魄力能从头再来的,许是为了家族生计,刻意避其锋芒也未可知。”黛云递出自己先前便修好的书信,十分笃定地开口。
“思来想去,许家是我们最合适的选择,而章禾,你是我最合适的说客。”
“定不辱使命。”章禾的声音中满是坚定,壮志可凌云。
“仔细暂时不要叫他们知晓我的身份。”黛云知晓她的能力,心中很是放心,并未再做过多的交代。
自章禾走后,尽管白日愈短,可黛云却觉得时间过得极慢。而罗家在京中的势头也与日倍增,罗映夏的不少绣品更是都被炒上了天价,一时间风头无二。
黛云心中却是赌着气,再不肯买他们家的衣服,只能日日盼着章禾归来。
授衣假结束的前一日,章禾总算返回了书院。
“如何?”黛云迫不及待。
“许家态度很是坚决,但是小辈中,有个叫云韶的姑娘被我说动了。她原先在京中便总叫罗映夏压了一头,如今虽然许家已改了行当,但她却仍是存了再决雌雄的心思。”
章禾此行收获虽小,但也叫二人看见了希望。
“不错。”黛云虽然心中雀跃不止,却并非急功近利之辈,“但眼下时机尚未成熟,这段时日先保持书信往来即可。”
等到罗家的绣品价格居高不下,等到京城只有少数人能买得起时,她们家养的那一大批绣工便成了累赘。
而将绣品降价,不仅罗家自降身份,那些高价买入的贵族们,也不会轻易罢休,可谓是骑虎难下。
况且,这位云韶姑娘有几分本事,尚有待查证。黛云心知章禾同自己都不谙刺绣,贸然行事叫她骗去了是小,未能挽回失学的孩童,才真是颜面扫地。
这一等,便过了整个冬。
春日,某天忽然从院墙上攀附的花枝中绽放开来。
京中的局面,果真发展如黛云所料,而她亦和用许云韶的十数封书信达成了共识。
在最后一封书信的结尾,黛云决定将她邀至京城。
作者有话要说:①《论语·为政》的开篇第一句,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因为某香写到这里时,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哦。
②授衣假:唐朝 国学每年九月的假期。
《新唐书·选举志上》:“每岁五月有田假,九月有授衣假。” 这里算是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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