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庭渊先是于宫门外求见,因着这次并没有让连子清陪同,宫门内侍并不认识他,便是他自报家门初时也颇有些不以为意。但一听到他是求见大公主殿下的,便立马态度转变,立刻使人前去通报。
相比起太极宫,大明宫着实不算大,故而他也没有等太久便有人前来接引他。又在前殿等候了一会儿便有内侍引着他来到一处侧殿。
推门而入便是一副巨大的江山社稷图裱装成的屏风,虽然来不及细看,但那种扑面而来的大气磅礴足以证明这显然出于名家之手。左右隐约可见书架与博古架,他猜测这大约是间书房。
绕过屏风,瞬间豁然开朗。只见正中的地榻上摆着阔大书案,左右各有两名侍女侍立,青衣者温婉高挑,黄衣者活泼俏丽,而书案后坐着的女郎……女郎?
这一刻楚庭渊突然有种清醒过来的感觉。是了,无论这人白日里如何横刀怒马英姿飒爽,这人终归是一位公主,是一名如假包换的女郎!私下里总不可能是一直身着男装的。
人还是那个人,除了换了裙裳盘了发髻,颜色神态皆一如既往,但就这小小的外在变化却让人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楚庭渊突然就有些不自在起来,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低头行礼。
李元姬免了他的礼,对他的反应颇有些奇怪,毕竟对方可从来不是一个性情拘谨的人。为了表示亲近,她对他招手,示意他上前来。
楚庭渊犹豫了片刻才慢慢走上前,临到案前又有些不知该站还是该坐。
“愣着做什么,坐下说话。”
于是他听话地正襟危坐,身体紧绷。
左侧那名青衣侍女立刻上前为两人斟酒,他并没有动杯,对面的人却一口干了杯中酒。她……似乎很喜欢饮酒,几次碰见,旁人饮水饮浆偏偏她在饮酒。平日穿着男装论行为举止真的很难让人相信是个女郎,反倒是今日这身女装与这豪放行径颇有些违和。
“怎么,这么晚来宫中求见竟无话可说?”李元姬挑眉,又随手干了一杯酒。
闻言,楚庭渊深觉自己真是鬼迷心窍了大晚上跑来宫中求见,明日不能来吗?面上却愈发严肃了,“我是想来向殿下道谢”。
话没说完李元姬就笑出声来,“若是道谢,何时不能来?”
……楚庭渊一阵尴尬,“另外玉狮着实贵重,我受之有愧,望殿下收回成命。”是的,他努力说服自己是为此事而来。
闻言,李元姬顿时心中不悦。本来晚膳时她就喝了不少酒,刚才又一杯接一杯的,此刻颇有些微醺之感,见他大晚上的求见竟是为了回绝她的好意,瞬间连同白日里积累的不快变本加厉地爆发出来。
她撑着桌案半坐起身,探手一把揪住对面人的衣襟,危险地眯眼道,“我既赏赐于你,你便乖乖收下,如此拒绝于我,你知道后果吗?”
这时,外间突然有人来报,李元姬哼了一声放开手,眼神示意问琴前去看看。
问琴回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她看了楚庭渊一眼,点头道,“让人进来回话。”
很快有个内侍躬身进来,跪伏在地,语态恭敬,“回禀殿下,已令太医署徐院正、方院监并数名院使一同前往救治王子,徐院正请殿下放心,他定然会全力以赴的。”
王子?这盛京能被称作王子的只有三人,一是吐蕃使臣扎西多吉,二是东辽王子耶律晴明,最后一个就是谒秣小王高启贤了,而眼下需要救治的无疑就是最后一者。李元姬竟专门使人如此大阵仗地前去救治高启贤?这事怎么听着这么怪异呢?虽然他也称不上有多了解这位殿下,但就有限的几次接触来看,这可不像她的作风。
李元姬挥手令人退下,手指在案上轻敲片刻,挥手令左右侍女尽皆退下,室内顿时只剩他们二人。
又是一阵沉默过后,她忽的站立起身,原本因为坐着而不显的身高倏地彰显出来,气势亦陡然为之一变。“你今日很奇怪,不对劲。”李元姬仿佛喃喃自语一般,绕过桌案走到楚庭渊身边,来回走动打量。
见她靠近,楚庭渊的身体更加僵硬了。他也觉得自己很不对劲。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李元姬还是觉得他大晚上的神色郑重地求见,应该不会仅仅是拒绝她的馈赠那么简单,定是有什么要事要跟她说,莫不是要替他的家族与她交心一番?但他们此前并无过多交集,照说也不应该啊。
“我的来意只是希望殿下收回玉狮。”
闻言李元姬瞬间悟了,他这是不想与她有过多牵扯呀!好哇,不过一跟脚浅薄的新晋地方土豪,仗着有些人马就敢踩她的脸面。此时正好踱步至他身后,便顺势俯身,伸手压住他的肩膀,逼近他的脸侧,语气阴沉,“在我眼里,你的言行代表了你的家族,我本欣赏你的勇武诚心与你相交,眼下看来你们楚氏恐怕不识好歹……你想必还不够了解我,我李元姬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而得罪了我的人亦不会有好下场。”
楚庭渊觉得自己心脏跳得有点快,身体也格外僵硬,她的话伴着吐息打在他耳边,令他浑身发毛,这种感觉便是面对千军万马沙场血战亦是前所未有的。“殿下怕是误会了,我与我的家族并没有与殿下为敌的意思。”
李元姬冷哼一声,“但愿你们没有。”说着不再看他,转身拂袖而去。
其后自然有人送楚庭渊出宫,对有些人来说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李元姬心中犹自不快,她去了皇后宫中,皇后最近竟然总是呆在紫宸殿不回来。她与宫人道今晚就歇在这儿了,到了晚上却通过地道去了季宁府上。
她觉得自己对地方形势了解的还是不够,这么一个乍然富贵的新起家族竟然也敢拒绝她的好意?毕竟她只是公主又不是皇子,不涉及站队问题,普通家族明面上根本没必要惹怒她。莫不是地方的势力已经强到超乎了她的想象?
季宁今日正好在书房,听到声音根本没抬头看她,直到她走近才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很明显地怔愣了一下,接着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来,却又不说话。
李元姬烦躁地在书房正中来回踱步,末了转头问他,“楚氏的真实实力究竟如何?”
季宁摸了摸下巴,漫不经心道,“明面上与你得到的情报出入不大”。
“那暗地里呢?”李元姬的语气已经开始有点不耐烦了,今天积累的怒气显然已经够多,她根本不想再听他说些没用的废话。
“暗地里的事谁又能知道。”见她要发作,他立时补了一句,“楚氏治军甚严,调换又勤,即便对其渗透亦只能大体知道个数目,至于具体占住了哪些地盘是不能全盘知晓的。”
“林氏如何?”
“林氏在商业上着实有些本事,族人皆很低调,所得除了资军就是悉数用于扩建远洋船队,除了我,南洋生意他们可占一半。”
偌大一个李唐皇室直属京畿道并山南西道、关内道以及汉中大片区域皆轻徭薄赋,但靠着季宁的商队便足以过得很滋润。那么即便那林氏占了海上商路剩下四成中的一半也足有近二成的份额,虽比不得季宁产业遍布,但那个数目也已经极为庞大,供养区区一个江南东道兵力绰绰有余。不怪得楚庭漪性情如此蛮横,想来楚氏在江南东道真的已经可以横着走了。
“你今日来找我不会就是为了问这个吧?”她既敢对谒秣下手,他原本以为她会跟他打听赵氏一族的事情。
李元姬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把今日楚庭渊来找她的事说了一番,因为她思来想去还是有些想不通。
闻言,季宁顿时乐不可支。
“你笑什么?”她有些不高兴,这种别人仿佛一清二楚而自己还云里雾里的感觉并不好。
“我在想阿姐到底是怎么养的你,”季宁觉得眼前这个小孩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说傻吧于政事上又万分敏锐,说通透吧在某些方面又无知得可以。
“再这样不说人话我可就不客气了!”欺负残疾人的事她也不是做不出来的。
“楚家那小子恐怕是对你有意思。”
“不可能!”李元姬下意识地拒绝相信,“他喜欢的是杜曦那类纯美可人型的。”
“信不信由你。”这种事季宁可没兴趣多管闲事,只好奇地问了一句,“若你是男人,你会喜欢什么样的女郎?”
李元姬认真思索了一下这个问题,“大约是如我阿娘那般明艳无双的吧!”
“那你觉得你自己这样的如何?”
“我?我哪里像个女郎?”
看着她认真又较真的表情,季宁再次忍俊不禁,得,感情这不是懵懂无知而是太有自知之明了。其实李元姬的长相非但不难看还有种十分特别的美,但她就像那至高的王座,是绝大多数男人不敢看不敢碰,甚至想都不敢想的。于是,这便不能当做一个可以娶回家的女子看待了。
他也不点破只给她提了一个建议。“杜晨喜欢你你总该知道吧?你就这身打扮去看看他的反应不就能知道喜欢你的人见到你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了?”
“无聊之极!”
“不要忽视这点小小的喜欢,情爱于家国利益面前虽然不堪一击,但在某些关键时刻却能起到极为重要的作用。诚然,若你一切顺风顺水,那么这点喜欢自然不值一提,若有一日你危如累卵,若足够喜欢你便可能扶你一把,若丝毫没有好感,那么在你没有还手之力时自然要趁你病要你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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