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剑……你的本名是什么?”李元姬靠近几步,认真地审视着对方。
这个从小陪伴在她身边的男人距离剑道大宗师不过一步之遥,这样身手的人却从不在乎声名权势金钱地位,甚至顶着一个宦者的名头十年如一日做着仆从的事务。以前她从不曾深思,只当是母亲的安排,但随着她对武道的深入研究,她清楚地意识到武道大宗师于练武之人究竟是一种怎样可怕的境界。这样一来,他这样的人没理由如此默默无闻地呆在她身边。
“某的本名不足挂齿,殿下无需在意。”
“我既问了,自有我的道理,你说便是。”李元姬走到边上的胡椅上坐下,立马有侍人上前为其净面净手,奉上浆饮,而后迅速退下,全程不曾发出一丝声息。
此刻镜室内只余他们二人,奉剑却依旧沉默了很久,不答反问,“殿下何故在意属下姓名?”
“我在意的不是你的姓名,而是你留在我身边的目的。”手边的浆饮略甜,从不得她喜爱,但是阿耶爱甜,满宫皆盛甜浆。
她喝了十多年,身边的近侍都以为她亦爱甜。就像这十年来她有很多事不想做,但是她都做得很好。因为她心有野望,便可披荆斩棘,奋不顾身。诚然奉剑是他重要的左膀右臂,但如果没有合理的理由,接下来的很多事便不能再交予他。
“某本名贺九溪,乃先太子旧人,本不应苟活于世,今上惜某区区舞剑技艺,留某一条性命,能留在殿下身边已是幸甚。”奉剑低下头,面无表情地答道。
“你当我是傻瓜吗?”这漏洞百出的话简直把李元姬听乐了,“先太子的旧人早被汉中王杀干净了,你有什么本事不仅从他手下苟活竟然还能来我身边?再者,你堂堂剑道宗师,距离大宗师之境也不过一步之遥,我阿耶竟然只是欣赏你的舞剑技艺?说你背后没人我真是不信。”
“殿下,某自问十年来悉心教导殿下,从来不曾藏私,殿下当信我。”奉剑仍旧低着头,但是声音却很沉闷。
“奉剑,我待你如何?”
“殿下尊某为师,历来信重,从无待慢!”
李元姬沉声,“我欲行大事,身边不留异心之人,你想清楚,是否当真还要瞒我?”
闻言,奉剑倏地抬起头来,“某斗胆,敢问殿下将及笈,有何打算?”
“吾欲争储位。”李元姬没有遮掩。
奉剑目光陡然变得锋利,直刺人心,“若不成,当如何?”
“自当奋不顾身,一往无前!”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李元姬亦紧紧地盯着他,她的想法荒唐狂妄,不容于世,除了阿娘,她从未对任何人表露,但是多年相处的直觉告诉她,奉剑,亦不是循规蹈矩之人。
第一次,奉剑双膝下跪,俯于李元姬身前,身体甚至隐隐有些颤抖,声音嘶哑,“我师从归元子,亦由老师抚养长大,潜心剑道不曾入世。老师说名剑须得明主方可见光。在我心中先太子便是我的明主!主上信重我,当年若不是我将季宁引荐给先太子,便不会有宣武门之变,先太子便不会死!亦不会有今上的天下!”
李元姬愕然,“如果我没记错,汉中王亦师从归元子,你们是同门……”汉中王季宁是她母亲的死忠,她甚至可以称他一声舅父。
作为本朝唯一的异姓王,在当年的夺嫡之战中居功至伟。所以,若真如他所说是他将季宁引荐给了先太子,那无异于一场精心策划的巨大阴谋,于他亦是背叛与欺骗。思及此,她忍不住眯起眼睛,危险道:“那你来我身边又是什么意思?”
奉剑一把扯开衣襟,露出胸口一个暗红的丑陋伤疤,仿佛曾被什么东西当胸而过。“先太子死后,我本欲以死谢罪,若非老师圣手,我早已是一抔黃土。老师令我立誓不得自戕,亦不得断绝传承。我不会死,因为我心有执念。”
说着他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李元姬,“然令我决心来到你身边的原因亦是季宁,当年,他可以为他的主上铲平一切达成所愿,那么我为什么不可以?!”
“当年之事,你不恨?”
“恨自是恨的,所以我与季宁割袍断义,将旧名深埋黄土,从此往事陈王败寇,再不提起!”
“个中原由帝后可知?”
“皇后当是知情的,至于今上”说着奉剑嘴角漏出一抹讽笑,“既不喜刀兵,对这些血腥往事大约是不愿知晓的。”
对此,李元姬并未有过多表态,有些事她需要跟其他当事人确认清楚。
翌日,奉剑一早就求见了皇后,这令皇后有些稀奇,多年来李元姬身边的事多是执笔或者其他大宫女前来禀报,奉剑是极少到她面前来的。
屏退左右,奉剑直接开门见山,“某愿净身,贴身护卫殿下。”
闻言,皇后是吃惊的,又有些为难。虽说武道宗师难得,但若不是季宁再三推荐和保证,按她的本心并不是很愿意用他。如今女儿即将及笈建府,招募僚属更加轻而易举,何须这样的不安定因素贴身伺候。
“这些年先生以一个宦者身份隐姓埋名为大公主做事已是屈才,公主必定感念在心,大可不用再做牺牲。”
“正是因公主即将及笈建府,往后行走在外的时候变多,才需要更加注意。且某听说,各地藩镇世家因着公主选驸马一事纷纷派人上京,多事之秋,不得不防。”
“公主身边的护卫皆是你精挑细选多年训教之人,本宫以为在这天子脚下当是够用了,何须先生亲自护卫。”在皇后看来,贺九溪天赋异禀师出名门,即便遭逢大变,也不至于失却傲骨。而净身,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如今突然这样提议,着实可疑。
闻言,奉剑沉默片刻,还是决定开诚布公,“我知公主胸有大志,某虽不才,却有一颗忠心,一身武艺,我愿立下誓言,除非我死,绝不令公主步先太子后尘!”
“先生慎言!有些事是禁忌,切莫再提。”皇后神色冰冷,肃容道,“你的忠心本宫知晓了,此事我会慎重考虑”。
奉剑退下后,皇后就召了李元姬过来并将此事告知了她。
“我欲成事,往后必有诸多见不得光的事需要人做,奉剑是信的过的人。”李元姬沉吟道,“不过净身就不必了。”
“阿蛮,你当你母亲在这宫里真的只手遮天吗?不过是你阿耶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很多事即便他以前不知道,做了这么多年的圣上,如今也该是心知肚明了。你将及笈成人,奉剑若不净身往后自然不能贴身伺候你。便是你阿耶不多置喙,你未来的驸马呢?能容的下他?”
“我欲行男儿之事,便不能令人以世俗礼教束我。阿娘,你无需担忧,且行且看”。思及昨日奉剑说的事,李元姬忍不住问道,“汉中王与奉剑师出同门?”
“没错,永安自小天资聪颖,聪慧过人,你外祖母为他广募高人,最后寻到归元子大师,并拜入门下。”皇后并没有多谈的意思。
“阿娘能不能给我讲讲当年的宣武门之事。”
皇后的脸色有些难看,许久,叹息了一声,“自你阿耶登基以来,当年的事就已经是个禁忌了,我不知你从哪里听到了风声,个中细节我不欲多说,但是阿娘希望你铭记……汉中王季宁绝不是品行卑劣之人!他的杀名、恶名、乃至如今一身病痛皆是为了你阿娘我……若不是为了我的一己私欲,他应是当年盛京最才华横溢的青骏,是朝堂上最耀眼的新星,是帝王身边最信重的智囊……而不是如今孑然一身、不良于行还要背负无数骂名……”说着皇后的眼眶都红了。
“不用说了阿娘,”李元姬靠近皇后,伸手握住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儿都明白。”
就像很多人在背地里亦怒斥她母亲弄权善妒,惑乱朝纲,但她作为一个公主,如此随心所欲甚至心生野望,不过是仰仗母亲的权势。她们,都是对方的受益者。
“汉中王此次西行求医快两年了,数月前我闻报他的队伍已经入关,算来近日也应该归京了吧。”
闻言,皇后一扫愁绪,脸上的期待与兴奋甚至是不加掩饰的。“没错,就是这几日了,终于回来了!”
从清凉宫中出来,李元姬还在想着季宁的事。
自她记事起季宁就已经对外称病,深居简出异常低调。他在朝中没有职务,表面看起来就是一个病弱又毫无权势的闲王。在她还很小的时候还有些个文人骂他叛上弑主,后来这些声音就再也听不到了,她就学后更是慢慢发现原来他在朝中竟势力不小。
他出身安北都护府,以镇北军黎氏一族为后盾,执掌山南西道的卫燎亦是他的人。加之拥有西边陆路与东南海上最大的商队,说他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皇室本就人口简单,有了他的支持,帝王才能宴乐不断,歌舞升平又不加重百姓负担,得享盛世之治的美称。
他每年送与她们母女的礼物比全国各地进贡的贡品加起来都多,京城每年盛行的东西不过是她们手上早就看腻了的玩意儿。
但十几年来,除了正式场合,私下里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就算见到也多是在阿娘那里。
印象里他的面容总是苍白冷淡的,很少见他笑,对她的要求无有不应,但态度却从来称不上亲近。
在李元姬看来,季宁于她甚至称得上陌生,她根本不了解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但这不是问题,阿娘既然支持了她的想法,那么获得季宁的支持也就不难了。正思考着,李元姬忽然感到一阵熟悉的头痛袭来,然后一道声音仿佛平地炸雷一般在脑中响起——“季宁,你竟然背叛我!”随之而来的是对那个人强烈而复杂的爱与恨。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今天是小娘:皇后,都是因为你人家才弄得那么可怜。
皇后绿茶泪:我发他好人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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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小娘:奉剑,看到了吧,这就是舔狗观音兵的下场
奉剑:士为知己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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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小娘:公主,被强行剧透的滋味如何?
李元姬:死作者,你敢不敢多透一点?
今天是小娘:不好意思,我不敢。
李元姬:来人,拖出去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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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宁:我不在江湖,江湖却一直有我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