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姬慢慢走向紫宸殿的大门,她自幼习武,与普通世家贵女习性大有不同,此时固然前呼后拥,也并未走在华盖下,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叫她不禁眯起眼睛。
越是靠近殿门,她越是有种强烈的直觉,眯眼间眼前一阵恍惚,一幅幅场景画面不断从脑海深处闪现。
金丝楠木的书案,紫檀木框嵌宝的山水屏风,镂空立体雕莲的名砚,阿耶身上穿的赭黄圆领袍,手上执的紫竹镶白碧玉笔……乃至一旁小几上摆放着的几样点心,桩桩件件细致入微,如在眼前。
“阿耶,我想做太子。”
书桌后悠哉作画的帝王愣了,墨滴洇湿了将成的山水闲情,沉默几息后竟也不曾搁笔,似是在继续作画。“阿蛮,莫要说胡话了!”
“阿耶,儿是认真的!”她急切地走近她的父亲“这么多年,儿一日也不曾懈怠,读书习武,各位老师都是认可的,除了不是男儿,还有什么可以指摘?”
帝王仍旧不曾看她,语气生硬道,“我与你阿娘都尚且壮年,定能给你生出兄弟!”
“那我呢?多年的努力是为了什么?”她抵住宽大的桌沿,直直望进父亲的眼里。一旁战战兢兢的近侍们都不知在何时退了个干净,隔扇被轻轻掩上,殿内光线变暗,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自然是为你的兄弟保驾护航!”帝王的声音有些沉。
多年来她课业繁忙,少有承欢膝下,但阿耶待她的宽容放纵尤胜阿娘,从不曾与她置气,她竟不知帝王生气是个什么模样。然此刻的画面仿佛被她在心里咀嚼揣摩过无数遍,她清晰地知道眼前的人生气了。
“若阿娘就是生不出阿弟呢?”那个她却毫无所觉,继续火上浇油“你是要从宗室过继一个还是要与旁人再生一个?!”
“放肆!”帝王啪地一声将笔拍到桌上,笔下画作瞬间一塌糊涂。她从来从容雅致稳如泰山的父亲怒得站起,复又坐下“我错了,不该同意你阿娘让你整日里与些男儿在一处治学,现下你将要及笈,是时候好好学做个淑女,早日选个驸马,有点公主的样子。”
画面瞬间远去,正午的阳光下她却一身冷汗,她不知道后来怎样了,此刻充斥她心间的是强烈的后悔与不甘,亦有一丝了然的失望。
刚才那些到底是什么?她竟魔怔了吗?
“殿下,您是哪儿不舒服吗?”太监王忠一脸担心地望着她,她的左右亦紧张地上前,一副随时欲扶住她的样子。
她左手抚额,挥手令左右退下,声音竟有些嘶哑了“无事,进去吧”。
王忠欲言又止,这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啊。于是乎他对身边的干儿子使了使眼色,后者不动声色地先行进了殿。
李元姬定了定神,亦不动声色地继续前行,也无需通报,畅行无阻地抬腿进殿。
“阿耶……”只来得及说这两个字,李元姬就愣住了。阿耶身上的衣物竟与刚才画面中一般无二,她定了定神,环顾四周,发现摆设人物俱都别无二致。她急步上前,看向父亲案上,一模一样的写意山水,心下震惊难以言表。
“早几日听闻你患了头痛症,今日脸色亦是不好,病了不可强撑,下去后我使张院正去你处一趟。”李唐王朝第五代帝王李逸,人如其名,丰神俊逸,仿如神仙中人!此时却只是一个父亲,正满脸慈爱地望着他唯一的子嗣。“快到阿耶身边来。”
早有寺人摆好圈椅,引她上前,时下高脚胡椅逐渐兴起,因其适合久坐,故不那么正式的场合多有使用。李元姬坐定,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帝王“阿耶看着心情大好,是有什么好事吗?”
“不是阿耶的好事,是我的阿蛮好事近了!”李逸抚须轻笑。近日里各地世家重臣不断呈上文书赞誉他的公主,各色礼物且撇开不谈,各家青骏更是陆续进京齐聚长安,好不热闹!他家阿蛮也到了一家有女百家求的时候啦!
帝王这厢心下感慨不禁仔细打量起自家女儿。最打眼的就是这身量!自己与她阿娘在各自性别里都算非常高挑的,而她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还未满十五身高在同龄男孩里便已一骑绝尘,作为一个女郎,这个子着实高了些啊……素日里总见她着男子衣袍看不出身段,但宽肩细腰,四肢修长,穿上华美的裙裳披帛,也必定夺目非常。虽然大唐以丰腴为美,帝王也只能不断给自己洗脑着,试图自圆其说。
脸型骨相随她阿娘高鼻深目精致流畅,眉眼却更肖他……眼神着实锐利了些……不过没关系,大唐唯一的公主威严些也是应当。
想叫她学学旁的女郎娇美可人,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不说她会否照做,便是连他自己也觉着不可能了……心下略有些遗憾,但想想她平日里课业上的表现,又有些释然,少年人争强好胜也正常,以后大了成家了,有了夫君,自然会变得温柔可人……的吧?“阿蛮,别总板着脸!”
李元姬闻言扯了扯嘴角,“阿耶刚才说我好事近了?”
“你将及笈,有不少人家派了子弟前来,虽说大婚还有几年,但待你及笈礼后,须得尽早选定驸马人选”这些事本不该他一个为人父者来说,但其中牵连甚广,一切出于大局考虑。
李元姬皱眉,“孩儿暂时不想谈婚论嫁。”
帝王笑着摇了摇了头,拿起笔龙飞凤舞般在画上写了几个字。“莫说傻话,你等得,好儿郎却等不得。便是你身边那几个伴读,也多要及冠,不可能一直空着正妻之位等你。”
闻言李元姬有一瞬间的恍惚,此前的画面如在眼前!一股冲动从胸中翻涌而上,那番质问仿佛已经冲到了喉间。衣袖下她紧紧地掐住了掌心“婚姻大事,自有阿耶阿娘斟酌。只儿将及笈,也该有点正事做,也不耽误阿晨他们,大好儿郎整日里陪我虚度光阴。”
见她松口,李逸心中大慰“你现在最大的正事就是择婿,阿晨他们便是没被选中也自有他们的好前程!这多年,我与你阿娘都是看在眼里的,必不会亏了他们。”
闻言,李元姬深感窒闷“若人选定了,儿想进礼部历练”。
“这……阿蛮,你毕竟是女郎,本朝从未有公主参政的先例,朝臣们必要闹得沸沸扬扬,”帝王皱眉,放下笔,正视面前的女儿,“你想做什么大可放了人去做,何须自己参政,六部里不拘谁,只要才干尚可阿耶允你一个位置。”对帝王而言,这算得上很重的承诺。
对这个结果李元姬早有所料,却依旧做出一副愤慨的样子“我所学所见皆为建功立业,与大丈夫无别,阿耶难道想我如其他女子一般囿于内宅相夫教子渡此一生吗?”
虽然李逸确实是这么想的,但见女儿横眉怒目气愤难当的样子,又思及她的文武成绩,有些话顿时不忍出口,心下忍不住再度埋怨妻子,女郎就该用女郎的养法,真不该如此放纵她,叫她生出不容于俗世的想法,怕不是要害了她呀!
“若礼部去不得,便让我去兵部!我不过观摩学习,必不会多生事端。”这番话好像早在她脑海里演练过无数遍,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更甚者,连下一步的应对也早已算定。她清晰地知道自己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但是这些事却是她此前未有想过的。
我到底怎么了?李元姬内心巨震,觉得自己仿佛已经不是自己了,但又头脑清明,清晰地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李逸头痛地捏了捏眉间,沉吟片刻,慢道:“事关体大,容后再议”。
“阿耶!”李元姬倏地站起来,差点把椅子震翻,声音暗哑,“从小到大,儿能过得如此自在,全赖阿耶阿娘。儿一介公主,若无同胞兄弟依靠……今日有多风光,他日便有多凄楚”,说着眼里甚至泛起了泪光,“在外头那些人眼里,我大约是连安王叔家的延安都不如的”。
“是哪个如此胆大包天,胡说八道!”闻言李逸怒得站起,气得脸色发白,望着女儿的一双泪目,双手微微颤抖,将她揽进怀里。“不会的!我的阿蛮必会一生顺遂……阿耶与你阿娘一定会把一切都安排好,不叫你瞧任何人的脸色!”
我是谁?我在做什么?自己怎会如此惺惺作态?李元姬清楚地意识到这些言行完全不像平时的自己,但她就是这么行云流水地做出来了,耳边仿佛有一个低沉清雅的声音在指点着什么,却又根本听不真切。
“嗯,儿相信阿耶。”李元姬语带哽咽。半晌,似是无意中想起来道:“儿的五百卫队名额十分不够用,阿耶下旨给儿提一提。”
帝王放开她,好笑道:“公主卫队按例只有三百人,你尚未及笄,五百便已逾矩,就你私下里养的兵,给你一千也不够你放的。待你及笄,晋了国公主,便给你一千的名额,再把封地实权给你,你爱养多少养多少。眼下这个当口,只要明面上别太过分,不会有人说三道四的。”
“有阿耶在,儿自是不怕的,只是外头不断有人拿这些个说事,着实叫我心烦。”虽然目的达到,李元姬心里却仍旧意兴阑珊,面上闷闷不乐道,“儿头疼,先告退了”。
见她仿佛霜打的茄子般蔫蔫的模样,李逸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终是心软,无奈地叹了口气,“去吧……参政的事,容阿耶再想想办法”。
踏出紫宸殿不久,李元姬周身的情绪表情顿时收敛,恢复一贯的面无表情。带着仆从,大步去了皇后的清凉殿。有些话她从阿耶那里知道了答案,她亦想知道阿娘的答案。不同于对帝王反应的了然,对于母亲的答案她既期待又恐惧,于是更加迫切。
作者有话要说:
例行小剧场:
皇帝:什么人才能匹配我的掌上明珠?
李元姬:死人